他遲疑了一下才回答,「對。」
「是想不起來,還是根本不去想?」
她此話一出,卻換來他一陣沉默。
曉月見狀又道:「我方才拿玉珮反射陽光,你的雙瞳皆對光線有所反應。
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他繼續沉默著,臉上一直維持的笑容不知何時早消失了。她看著他的反應,平鋪直敘的道:「你根本沒瞎!」
夏日炎炎,幸好天上還飄著幾朵白雲,降低了些暑氣。
秦冬月手拿涼扇,喝著冰糖蓮子湯,錯愕的問:「你是說青雲的眼睛沒病?」
「應該說心理的因素佔了大半原因。」
「只是心病?」
「對,大概是受到過度驚嚇,才會以失憶和告訴自己看不見來逃避。」爹爹的醫書曾提過這種病症。像這樣的人最難醫,因為心病通常要心藥醫,如果病人本身不配合,那病幾乎便等於絕症。
很不幸的,宋青雲便是那種不肯合作的病人,而且是最難纏的那種。他外表謙恭有禮,總是笑容滿面,實則心底壓抑著許多情緒。
簡單點說,他是個口是心非的人。
她能看出來,多半的原因是爹爹也是這樣的人。他和爹爹都把心藏起來,築起一道高高的城牆,不讓人接觸,也不讓人看到。
「啊,這個我知道。我們那裡的人說,通常人類遇到神經無法負荷的壓力、驚嚇或痛苦,腦神經便會自動防衛將不好的事給忘掉,下意識的逃避。」秦冬月聞言立時對曉月另眼相看。她曾在二十世紀看過類似的書籍,沒想到這個一千多年前的小姑娘竟然也知道這個道理,真是教她佩服萬分,不愧是那個什麼天才鬼醫的女兒。
聽她說出一堆腦神經、自動防衛、下意識等奇怪名詞,曉月一頭霧水,卻覺得她形容得很貼切。所以她沒說什麼,只是點頭同意秦冬月的說法。
「也就是說,青雲小時候曾遇到很恐怖或不好的事,因為不想再看到或記起,所以才自動失明,對不對?」「對。」
秦冬月煩惱的歪著頭,皺眉問道:「那這樣要怎麼治?」
「刺激他,讓他恢復記憶,再以良藥內服並外敷其雙眼,應該就會看得見了。」曉月兩手捧著裝蓮子湯的瓷碗,有些痛恨自己是必須去挖他傷疤的那個人。
「啊,這麼簡單?」她還以為很困難咧。
曉月一扯嘴角,「簡單?不,那一點都不簡單。」
第三章
他記得,記得花的顏色,記得樹的顏色,記得溪流、小草、石頭的顏色,記得天空、太陽、白雲的顏色,不只顏色還有形狀,這一切的景物他都記得,他只是不記得某部份的事而已。
現在的他,看不見這些,看不見一切。
當然,大部份的東西他可以經由觸摸在心中描繪它們的形狀,經由雙耳來聆聽萬物的聲音,經由鼻子來嗅聞味道,但他依舊是看不見的。
這讓他既煩躁又沮喪,無法具體的在心中描繪一件事物的形像讓他覺得挫敗異常。可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發生了,在瞎了二十多年後,他以為他早就擺脫掉那些情緒了。但自從她出現之後,這種種不穩的情緒便一一湧現,像是浪潮一般,一波接著一波。
其實她是最容易教他辨別出來的人,因為那股藥香味,他人在大老遠便知道她大概在什麼地方,然後雙腳便會不自覺的往那方向移動,兩耳也會高高豎起想聽她那軟軟的南方音調;等他真的抬腳走了幾步,便又會立刻想起那天的對談,然後那股恐慌便又會教他突然停下。
不是沒接觸過姑娘家,他卻對她有著更深的好奇。
那位白姑娘身邊有種恬淡靜逸的氣息,總讓他不由自主的想接近,卻又不敢,所以對她的印象便一直停留在她不高,身子又瘦又輕,手很軟,聲音很好聽,身上總帶著藥香上。但這不夠!不知為何,他渴望知道她確切的形體。
她就在那裡,可他卻覺得捉不住她如此真實卻又虛幻的身影。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辦到的,但她的確在極短的時間內便看透了他,直切重點。那是他極力隱藏的黑暗,是無人可以碰觸的禁地。所以他刻意避開她,因為害怕。
曾經他釋放過,在一次強盜打劫的意外中;他聽聞人們的慘叫受到刺激,便失控了。滿天的血紅、刺耳的慘叫,一幕又一幕詭譎的畫面是如此的模糊卻又怪異的清晰,他分不清現實和虛幻,只知道他釋放的後果令人無法承受。
當他在靳雷的阻止下清醒過來時,只聞得滿室血腥,逼得他幾欲發狂。原本他是使劍的,那次之後,他再也不碰任何兵刃。
「劍乃兩面刃,使劍者必要具有仁心,否則劍一出鞘,必同時傷人亦傷己。」這是十多年前師父教他使劍時說的話,他卻一直到那次意外才懂。
不久後,師父派人送來紫玉蕭,只道:「江湖險惡,不欲傷人,便以蕭使劍招吧。」
於是紫玉蕭成了他的標記,防止別人傷害他;更重要的是--防止他傷害別人。
來到風雲閣的第七天,曉月確定江湖上如此多的傳言,至少有一件是真的,那就是風雲閣的宋三爺的確是個守信重諾的君子。
即使她踩到了他的痛腳,這男人還是在那天早上便派人南下洞庭設置轉運站,而且明顯的不是為了她的醫術--因為他從那天起便躲著她,擺明了不想治好失明的雙眼。
這不是她第一次遇到這種不想治好自身病痛的人,但卻是首次有病人如此的避她唯恐不及。好笑的是,她來長安是專程替他看病的,沒想到她的頭號病人不領情,卻莫名其妙的蹦出一大堆其它的病患。
剛開始她不過是見城東米行的管事葛大叔著了風寒,便配了副藥讓他服用,跟著第二天又幫廚娘治好了她腿酸的舊疾,當她第三天起床一開房門,便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