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眶微濕,伸手環住了他的身軀,輕輕拍撫著他。
端午早就過了,她也滿十八了,但她沒有離去,離去的家僕丫鬟太多了,侯家的生活已然失序,她既擔起管家的重任,就得將這個家拉回正軌,就算無法回到從前的榮景,至少得讓住在裡頭的人安心。
然後,少爺娶妻,諸事安定下來,她就可以離開了……
心頭溢滿了淡淡的酸楚,她留戀地偎在他的懷抱裡,閉上眼睫,擋住了差點掉下來的淚水。
「昨天,外頭大街上好熱鬧,好像是江四哥娶喜兒了?」他猶捨不得放開她,不自覺地輕撫她的發。
「嗯。」她怕他難過,一直不說,沒想到他還是知道了。
「我該去恭喜他們的,只怕不受歡迎,讓人給趕出來。」
「少爺?」她抬起頭,見到他溫淡的笑容。
「你怕我傷心呀?」他揉了揉她的頭頂,神色開朗些了。「他們能成親,我才開心,總算是苦盡甘來,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
心愛的人?!
他心頭輕震,他這輩子活到現在,是否也有放在心上、想要好好愛惜的人兒?
喜兒曾是他崇拜戀慕的對象,但那只是一種對美好女子的喜歡,他又何嘗對誰放下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感情了?
他的手掌緩緩地滑了下來,拂過她的鬢髮,停留在她的臉頰上,輕柔地摩挲她溫軟的下巴。
心底彷彿有一畦泥土被挖開了,一株嫩芽探頭而出,讓她眼底的水光滋潤著,茁壯著。
「少爺,備好馬了!」隨從在屋外高喊。
「少爺!」她慌慌張張地推開他,過去為他提了包袱。「你得盡早出發,路程很遠,這才不會錯過宿頭。」
「依依,我去了。」他的心思又變得沉重,無法思考其它的事。
晨霧漸漸散去,日出東方,白雲朵朵,倒映院子水塘,池畔楊柳依依,任風追逐玩弄,垂柳偶一垂落水面,拂出圈圈漣漪,將那水中白雲給晃蕩得不平靜了。
*** *** ***
盛夏暑氣燠熱,僕人扯著高掛屋樑的大布篷,一揚又一揚地搖出涼風。
「哼,你爹行賄官員,不法搜刮朝廷和民間的各項利益。」高踞上位的大老爺神情傲慢,冷著聲音道:「如今當兒子的也明知故犯了?」
「尚書大人,家父的性命就賴您幫忙了。」侯觀雲卑躬屈膝,神色謙恭,語氣更是卑微到了極點。
「區區一萬兩就想買通朝廷重臣,你不怕我拿你下獄嗎?」尚書仍是端著威脅的口氣。「侯萬金這些年來的利益,恐怕不止一萬兩吧?」
「大人,我還帶來兩件家傳骨董。」侯觀雲忙不迭地送了上去,打開錦盒盒蓋。「這是宋朝的黃玉雕獸紋筆筒,言念君子,溫如其玉,這擺在大人您的書案上,正是最能彰顯大人的君子之德了。」
「嗯。」尚書人人撫著鬍子,瞇眼觀看。
「還有,這是宋代鈞窯的月白袖蟠螭把壺,您瞧這釉色……」
「假的吧?」尚書大人伸手摸了一下,很快又縮回手。
「大人,真的假不了。」侯觀雲察言觀色,又道:「家父曾找人鑒定,確定是宋代流傳至今。」
「擱著擱著。」尚書大人不耐煩地揮手。「我是讀聖賢書的人,還圖你那兩件不知真假的玩意兒?!念你一番孝心,我也不捉拿你,想留住性命的話,快回去!」
「大人如果覺得小人的誠意不足,小人家裡還有罕見的水晶巨石,這石頭產於西南邊境,通體透明,有兩人合抱大小……」
啪!尚書大人用力拍上桌面,怒聲斥責道:「你家那個水晶石,眾所皆知,你拿來送我,你爹又放了出來,這不就昭告天下,本官接受了你的賄賂?!」
「大人,請恕小人無知。」侯觀雲連忙跪了下來,匍匐在地,不住地將地磚磕得咚咚響,惶恐地道:「小人知錯,小人萬萬不敢置大人於不義,還請大人息怒。」
「哼。」尚書既不叫他起來,也不趕走他,逕自端起茶來喝著。
「大人!」侯觀雲又拜了下去,額頭和雙掌緊緊貼在地面。「請大人憐憫小人救父心切,小人自知家父行事不當,罪無可逭,可家父年老體弱,臥病在床,無論是入獄抑或流放,恐皆難以承受;小人甘願以自身代父接受一切刑罰,但求父親平安無事,安享晚年。」
「唉,難得孝子心啊。」尚書手指輕輕敲著桌上的一萬兩銀票。
「求大人成全!」
「侯萬金的罪行嘛,可大可小。你可以說他為求私利,賄賂官員,但也可以說是官商勾結,上頭的官要錢,下頭的商只好聽命,配合辦事……喀咯……」話未說完,尚書喉頭一陣咕嚕怪響,咳出了聲。
侯觀雲看到擺在尚書腳邊的白瓷痰盂,立刻手腳並用,膝行爬到尚書身前,拿起痰盂,讓尚書的一口痰順利吐了下去。
「喀!」尚書又清清喉嚨,撫了又撫那張銀票,道貌岸然地道:「你家的水晶石太招搖了,我不敢要,會砸死人的。」
侯觀雲抬起頭,看著大人若無其事地折起銀票,收到懷裡,立即放下痰盂,拜下磕頭道:「多謝大人!」
「薛齊辦案太嚴苛了,我得回頭翻出卷宗,重新審閱才是。」
僕人一下又一下地扇著大布篷,涼風吹了下來,滲入了侯觀雲滿是汗水的肌膚,他不覺全身一寒,炎夏瞬間消失,心情化作了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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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刻,柳依依神情愉快,匆忙回到少爺的大院子裡。
太好了,少爺回來了,也挽回老爺一條老命了。
聽說原是終生流放、永不得歸鄉的重刑,現在改為三年徭役,得以三千兩銀子折換免除。這樣一來,少爺應該可以安心了。
正巧遇上僕婦提來熱水,她笑著接了過來,囑咐其早點休息,再提水進屋,將熱水倒進澡桶裡,拿出乾淨的衣褲,等著少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