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大夫都是這麼說的。」他面無表情的開口,心中雖不信,但還是喝完了整整一碗苦藥。
陳氏苦笑,「這回定是真的,御醫是幫皇上看病的呢,不會信口雌黃的。」
他不語,只是沉默。
陳氏見狀,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這孩子年紀小雖小,脾氣卻倔得很。她同婢女一塊收拾了東西,讓他躺上床歇息後便退了出去。
外頭雪仍飄著,陳氏合上門前,又瞧了眼在床上安躺,臉色卻依舊蒼白的霍去病,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有時候,她真不知道這孩子到底是命好還是命不好。
他舅舅是當朝將軍,有如此位高權重的親戚、錦衣玉食的生活,還怕不快活嗎?可他卻從小體弱多病,又加之私生子的身份惹人非議,連偶爾身體好了些到學堂唸書都要受人譏諷;當著大人面前,那些孩子不敢明著來,卻趁人不注意時欺負他,偏生這孩子倔,受了委屈十有十是不會說的。
像這樣子的身世、這樣子的身體,究竟是命好,還是命不好呢?
唉……
陳氏再歎了口氣,仰望灰濛濛的天,「希望這場雪只是飄一會兒就停了……」要不,她看他要撐過今年冬天很難埃將擔憂藏在心底,她搖搖頭偕同婢女一塊離去。
……………………··漢武帝元狩四年酒泉郡「好消息、好消息呀!前線傳來驃騎將軍大勝左賢王,斬獲七萬餘級,大將軍人已達狼居胥山啦!」
鑼聲急響一陣,頭上綁著布巾的小伙子滿面笑容地在街頭巷尾敲著銅鑼大聲吆喝著,將這天大的快報嚷嚷給酒泉郡裡的人們聽。
「小三子,這消息真的還假的?」酒樓裡的掌櫃探出頭來,好奇的瞪大了眼。
「當然是真的,我才剛在前頭遇到今兒個一早替軍爺換馬的張叔,這消息是他親耳從送信的軍爺嘴裡聽來的,哪還有假!」小三子昂首闊步的,好似親耳聽到消息的是他一般。
對面糧行的老闆聞訊也湊了過來,緊張的問:「那這回情況如何,有沒有傷亡呀?」
「呸呸呸,你個烏鴉嘴,提什度傷呀亡的。」
「那位爺兒說啊,這回大將軍自己兵力損失不過十分之二,僅萬人而已。將軍現正在狼居胥山上築壇祭天,一待告天地,揚軍威後,便要打咱們這兒經過班師回朝啦——」
小三子嘹亮的嗓門穿街過巷,人們口耳相傳著,這天大的消息從大街上傳進了土屋黃牆內的女眷耳中,傳進了在水井邊取水的人們耳裡,然後是遠在城外牧場裡工作的男人們,僅僅半天的光景,酒泉的人們無論男女老幼全都得知了這場戰果。
驕陽如炙,其威力如同軍威遠揚的霍大將軍一般,教人不敢直視。
戰勝的消息傳得揚揚沸沸,猛一聽聞這事,炎兒並未像多數人一樣歡欣,也未像其餘有親參戰的家屬一般憂慮,畢竟那場戰爭離她實在太過遙遠,而那位百戰皆捷的驃騎大將軍之於她,似乎也是遠在天邊的人物,是以她只是如同往常一般默默的在藥鋪子外臨時搭建的篷子,隔著紗帳替人們做著一月一次的義診。
相較於炎兒的無動於衷,杵在她身後手臉都纏著繃帶的黑衣怪漢卻在烈日下微微驚出了一身冷汗,那張臉唯一暴露在外的一雙黑瞳閃過一絲陰霾,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一輛載貨的馬車從大街上駛過,揚起滾滾塵煙;臨近鋪子人來人往,一對賣唱父女正在酒樓裡吟唱著琵琶調;遠處,還能聽得到人們慶祝戰勝的喧囂……這裡真的很熱,萬里無雲的藍天上,烈日當頭,好似將他繃帶下的灼傷又再度燃起一般。
玄明抿了抿幾乎被繃帶遮住的粗糙干唇,視線瞥回了身前的青衣女子。
眼望著她平靜的替人看診,他纏著繃帶的手不覺緊握成拳。
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烈日炎炎,陽光亮得刺眼。
他不動聲色的杵在她的身後,雖然那股不安在心中蠢蠢欲動,他還是說服自己忍住,沒開口打擾她,提議提早動身離開酒泉。
他們只須在這裡再留一天,不會碰上的。
看著遠方城門上大漠的風吹得旌旗獵獵飄揚,玄明眼神更加陰沉。
不會碰上的——
……………………他永遠記得那場戰爭。
事實上,那幾乎已成了他記憶的最初。
白茫茫的霧、紅艷艷的血、粗喘的氣息、沾著血肉的刀,以及在林野間滿山遠野的死傷……那場戰爭是如此的久遠,卻又如此的清晰,清晰到在多年後的另一場戰爭中,在他身中蠱毒被人當作妖怪一路從南蠻追殺到大漠,在他癱倒在戈壁石礫中,以為自己就要在驕陽烈日下死去、陷入彌留狀態的那一刻,他都還清楚地記得——萬里無雲的藍天下,他佝僂著身子躺在石礫上,幾日前慘遭燒傷的皮膚因無照料開始潰爛,體內的蠱毒引發更熾熱的痛苦,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的喉嚨干到無法發聲,一張嘴也早已乾裂破皮,而天上那炎炎的火球仍亳不留情的發散著它的熱力。
半覷著沾血的眼,他知道自己就要死在這片無人的干漠中,即使如此,他都還記得那場幾乎是最初的戰爭。
炫目的光線在眼皮底下流轉,恍惚中,他好似又看到了那場記憶最初的戰爭、看到了大霧裡那翻雪覆雨的勇猛戰將、看到了同胞們藉著大霧的掩護無聲無息的在血雨中前進……然後,濃霧未散,風雨驟起,山林裡殺聲震天,狂風暴雨裡,夾雜著大將的咆哮、敵將的怒吼。
突地,霧,在倏忽間散開——
他在烈日下的身軀抽搐了一下。
大霧如浪翻湧,然後散去,中心點,是名青衣女子,火紅金光席捲山林,剎那間狂爆的風雨如來時迅即般退去,天地間如火烤般熱燙,方纔的風雨好似全都是假的一般。他持著大刀驚恐的望向那名被敵軍團團圍在陣中的青衣女子,卻在那時讓人一棒敲昏了頭,倒地昏迷前,他仍極力的想睜大眼瞧清那身在火紅金光中的青衣女子,他如願以償的瞧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