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我這不就正在賠罪了嗎?」他看到她熟練地將之前蒸好的米攤涼,忍不住好奇地問:「你釀酒多少年了?跟誰學的工夫?」
「我想想……算算都快五年了。原本我爹是個小小縣令,雖然是個兩袖清風的地方官,倒也還過得去。但是我爹娘雙雙去世後,只留下三個弟妹,當時余安也才三歲。因為我娘親的娘家是釀酒的,出嫁前都在家裡幫忙,所以對於釀酒的技術很熟悉,在我爹病死後,我娘教了我釀酒的方法後也跟著走了,此後我就用這手本事帶大幾個弟妹。」
她說話時唇邊含著一抹平靜的笑容,淡淡地,不知怎地,那笑卻讓他覺得惆悵,讓他覺得心酸。這女子面對自己沉重的生命負擔,也是用這種淡然的笑容面對嗎?所以她身上才能有這種能穩定人心的平靜氣質嗎?因為如此,他在她身邊時才會感覺到比平時都要安詳嗎?
「你……不累嗎?」他語調放得極輕。
她一愣,然後露出一抹苦笑。「有時候容不得你一直往後看,當精力只夠往前時,就不要把心神耗費在過往。我不敢回頭,不敢想累不累,怕想了就走不下去了。就像走一條長遠的路一樣,不敢隨便歇下,怕一坐下,起身便覺腿軟,沒辦法再往下走了。」
當精力只夠一個人往前時,就不要把心神耗費在過往?
這句話無意間撞進了他的心窩。
那麼他是因為沒有往前的目標,所以才會擺脫不了過去嗎?換言之,他有太多的時間去回憶,所以都過了這麼多年,他的夢魘還不時侵襲著他每個清醒的時刻?
他陷入了沉思,而她轉頭看他,看到他臉上浮現的苦澀跟濃重的哀愁感,那寂寥的氛圍正是當初她被他吸引的地方。這個閻九戒看似爽朗,但是無意間就會散發出一種極為深沉的孤寂感。
「我說完了我家的故事,那你呢?你到這邊來做事,家裡人沒意見?」她輕聲問,其實對他感到好奇,卻又不便直接問。其實她更想知道,是什麼讓他露出那樣的眼神,是什麼讓他將憂愁埋得那樣的深?
「我沒有家人。」他緩緩地開口。「我未滿十八就從軍去了,五年前從東北回來時,家人全死於一場火災。我爹、我娘、我大哥、二哥,還有……大嫂。」
「你跟你大嫂感情很好?」注意到他說到「大嫂」兩字,音調跟之前不大相同,這讓她敏感地看了他一眼。
他身子一僵,沉默了好久,久到她懷疑他不打算回答了,然而他還是開口了。
「是小時候的玩伴,她……過世的時候還很年輕。」他說到此像是再難忍受想起往事,倏然起身。「好了,你說得沒錯,我們不該花太多時間去回憶過往,否則眼前的路會走不下去。」
「閻九戒……」她出於本能地喊。
她想說些什麼,想做些什麼抹去他眼中的苦澀,但卻發現自己是如此無能,連安慰一個人都辦不好。看來他想說的只有這麼多,她還是別讓他回想起不好的往事才對。
她無法想像,如果弟弟妹妹都跟著爹娘走了,家裡只剩下她一人,她有沒有勇氣撐下來。所以閻九戒的苦,她多少想像得到。
「對了,我前不久才新釀好一種酒,應該可以喝了。既然你是個大酒鬼,來幫我嘗嘗吧!」她跟著起身。
「要喝酒?那當然沒問題。」閻九戒臉上的陰霾瞬間消失了,回復到他平日的模樣。「說到這喝酒的事情,問我準沒錯。這些年我喝過的名酒沒有幾千也有幾百壇了,讓我幫你鑒定鑒定。」
「那等等,我先添個柴火。」她傾身將灶裡的柴添滿,這才領著他出酒房,到專門儲存酒的酒窖去。
在酒窖裡繞了繞,她才從角落搬出一壇堆了灰的酒罈。閻九戒看她搬得吃力,馬上伸手接過。他單手捧住酒罈,她揭開封泥,頓時酒香四溢。
「嗯,聞起來還不錯,幸好沒酸掉。」她取來酒勺,舀了一勺起來,輕輕啜了一口。「你嘗嘗?」
閻九戒就著她手裡的酒勺,就這樣彎下身子去飲她勺子裡的酒。「啊,好酒!這酒綿柔甘冽,入口甜、落口綿,尾勁香味相當夠,好酒。」
「真的嗎?」她驚喜地問,臉上綻放出漂亮的笑靨。
他俯身,看著她的笑竟覺得醉了。他喝的酒沒讓他醉,但她的笑容卻讓他醉了。如果他夠誠實,就會承認,他之所以硬要在這邊做事賠償,並不是因為他是個老實人,不好佔人便宜,而是因為他想常常看到她,想多待在她身邊。
她有種沉靜的氣質,只要在她身邊,見到她那溫婉的笑容,他躁動的心就會跟著平靜。彷彿曾有過的夢魘跟苦痛都淡得尋不見蹤跡,彷彿他能擺脫那些陰霾,平靜地享受清醒。
他真想知道,在那些無法入眠的夜晚,如果有她相伴,夢魘是否能不再來?
一想及自己的想法簡直像個登徒子,而感到有些赧然時,她開口說話了。
「你說只有桃花醉能讓你醉,你……晚上是不是睡不好?」她想到了他在火災中死去的家人,想到了他眼底的陰影,想到了他不顧一切醉倒在這酒窖的模樣,忽然覺得心軟了。
他的苦痛是不是太沉重了,沉重到他無法承受,所以才想在酒裡尋求平靜?才會那樣醉倒在她的酒窖中?
「我睡得不多。」他不否認也不證實她的猜測。
「這罈酒都開封了,我也沒在零賣的,那就給你吧!可你工作的時候不准喝,否則我會再把你綁起來喔!」她故意警告他。
「哈哈哈,只要別再用繩子牽著我去茅房,怎樣都可以。」他調侃道。
她的回應是瞪他一眼。「沒時間跟你抬槓,米快蒸熟了,我得去處理。」
他沒有回話,只是乖乖地跟上。他知道,這罈酒是她的溫柔,是她的安慰。他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