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一聲,他命令自己恢復神智,別忘了他可是為重任而來。「可以借給我幾分鐘的時間嗎?」
時間是可以借的嗎?借了以後該怎麼還呢?她又恍神了一下,他看出她的表情有一瞬間是跳離此刻的,多有趣的女孩,不知神遊到哪兒去了?先前在上香時,他就覺得她很奇妙,聲音細細的、眼神飄飄的,真怕她被風吹走呢。
「呃……請問有什麼事?」她沒回答能否借時間的問題,只好提出另一個問題。
「其實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蘇其偉從胸前口袋拿出一封信,上頭用毛筆工整寫著「白玉貞芳啟」五字。「這是我爺爺寫給你奶奶的信,麻煩你燒給她,可以嗎?」
「信?」吳思柔愣了一下,她奶奶都過世了,怎麼會有人寫信來?
「我爺爺五十年前就認識你奶奶了,當時你奶奶才十七歲,我爺爺有些話想藉著這封信告訴她。」
原來是奶奶少女時代的朋友,她遲疑著接過信,不敢做決定,只說:「我會跟我姑姑說的。」
她的允諾卻無法讓他滿意,再次強調:「不行,這件事一定要拜託你,他們不會幫這個忙的。」
「為什麼?」她姑姑是很開明的人,應該不會拒絕,不過爺爺就比較難說,只要有關奶奶的事他都會變得激動。
看來這個女孩沒那麼好哄,他心想不說是不行了。「其實我爺爺跟你奶奶,以前訂過婚。」
「啊?」她睜大眼,像是聽到一種傳奇、一個禁忌,奶奶怎會跟其他人訂過婚?爺爺知道這件事嗎?對方又是個怎樣的人,居然還在五十年後讓孫子送信過來?
蘇其偉拿出一張黑白照片,色澤發黃,角落已破損,特別護貝過了,以免再受傷。
吳思柔湊近一看,照片中的年輕女孩確實是她奶奶,那微笑的模樣多年來不曾改變,穿著白色洋裝看來優雅秀氣,身旁則是一個高大濃眉的青年,笑得更是燦爛得意,跟眼前這男孩頗為神似,祖孫倆果然有遺傳基因。
兩人的距離這麼近,她沒特別注意,他卻不免心神蕩漾,深吸口氣才說:「你爺爺很討厭我爺爺,總怕我爺爺會搶走你奶奶,也不准他們有任何往來,我爺爺如果來上香,怕場面難看,打擾你奶奶的安詳也不好,所以希望你不要告訴別人,直接把這封信燒給你奶奶。」
蘇其偉看這張照片十幾年了,早已把吳家奶奶的形象深植心中,或許正因如此,才會讓他對吳思柔有種期待已久的感覺,甚至覺得兩人分散了很多年才重逢,這算是一種移情作用吧,他對自己說。
「原來是這樣……」她這才想通了一些過去不瞭解的事。
爺爺在高中教數學,一路從老師、組長、主任升至校長,直到五年前才退休,個性固執又愛發脾氣,對奶奶不只關心過度,有時還顯得神經兮兮,退休後幾乎以奶奶為生活重心,原來是因為這些前塵往事,爺爺才會特別沒有安全感。
「請你體諒一個老人家的心情,我爺爺沒辦法來參加喪禮,只是想用這封信表達一點懷念。」蘇其偉從小跟爺爺感情最好,沒有長輩和晚輩的距離,反而像朋友般無所不聊,關於爺爺心底的遺憾,全家也只有他最瞭解。
「嗯,我可以瞭解。」她心想奶奶都過世了,爺爺應該不會計較陳年往事,她幫這點忙也不算過分。
她低頭看看手中的信,明明很輕,這時卻變得沉重,裡面是半個世紀都沒來得及說的話,她無法想像那是多麼深厚的情感。
除了信,他又拿出一張紙條。「拜託你了。上面是我的聯絡方式,把信燒了以後請你告訴我一聲,我才能向我爺爺交代。」不是他不相信她,而是任務重大,必須盡量謹慎。
「我會考慮一下。」她接過那張紙條,上面寫著他的名字、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
「考慮?」蘇其偉不接受模稜兩可的答案,表情和語氣都轉為強勢。「我爺爺連上香致意的權利都沒有,至少希望能用這封信向你奶奶告別,五十年來他沒有怨恨,只是懷念也不可以嗎?你有什麼好考慮的,我爺爺都不知還能活多少年,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啊!」
這男孩是怎樣?有必要給人這麼大壓迫感嗎?她往後退一步,不太情願地說:「好吧,我答應就是了。」她告訴自己,這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他爺爺,如此情深意重,她若不答應太殘忍。
「真的?謝謝你、謝謝你!」他態度一轉,再三行九十度鞠躬禮,她反而不好意思了。
「你不用客氣。」好怪的男孩,一下霸道一下厚道,似乎有點精神分裂,不過也是人之常情,她自己不也有許多矛盾之處?
「再次謝謝你!」他怕她改變主意,趕緊轉身大步跑向馬路對面,騎上一台黑色重型機車,沒多久就騎出她的視線。
她望著那疾駛而去的背影,夕陽餘暉中竟有種懷念的感覺,才第一次見面就覺懷念,這是一種怎樣的錯覺?是因為奶奶的離去,還有一封隔了五十年的信,才讓她有這種惆悵心緒吧。
把信折起,塞進口袋,她轉身走回家,發現爺爺還在房裡躺著,姑姑在客廳收拾,親友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師兄師姊們也一一告別,吳思柔向他們鞠躬致謝:「謝謝你們,謝謝。」
大家對她點點頭、拍拍肩,不用說得太多,節哀是節不了,但至少表達還有人在關心。
吳香伶坐在客廳,表情疲憊,一整天下來她確實是倦了,看到侄女便問:「柔柔,你剛去哪兒啦?」
「喔,呃,有位客人掉了東西,我拿去還。」吳思柔回答的時候有點慌亂,她不喜歡說謊,但既然答應了別人,也只得盡力做到最後。
「嗯,晚上要吃點什麼?」吳香伶看天色已晚,今天的公祭應該到此為止,一切都有終點,母親走了,父親倒下了,她沒有時間感傷,她必須更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