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泊岸之時,只有半船人活命。Eileen跌跌碰碰地隨人群下船,甫一踏上這片土地,她就雙腳發軟。她已五天沒進食,缺糧缺水,景況堪憐。她的衣衫儘是嘔吐物,頭髮稠稠的,又髒又臭。神志不清的她含糊地喃喃說著話,時哭時笑。日以繼夜,她搖搖擺擺地遊蕩在碼頭附近,肚子餓了,就抓住路過的人討食。
盤踞在碼頭的意大利人和愛爾蘭同鄉本想佔她便宜,但見她髒臭不堪又胡言亂語,反而放過了她。過不了多少天,Eileen就奄奄一息了,她蜷縮在碼頭的一角,全身發紫又口吐白沫。在碼頭做苦力的中國人發現了她,圍住她看了一會,而陶雄在其他同鄉走了之後,找來幾塊木板圍住這個悲憐的女人,又給她喝粥水和替她抹面。陶雄二十三歲,他覺得他想救活這個女人。
他每天都帶食物去看她,心情猶如看顧一隻流浪狗那樣,總覺得如若她能活下去,就該如死不掉的狗兒那樣,會朝他吠幾聲擺一擺尾,以作報答。陶雄認為這是一件有樂趣的事,他等待著她報答他的一天。
在風雨不改的這數天裡頭,陶雄自覺甚為英挺神氣。
過不了多少天,Eileen就能站起來,形態如一頭初生的小馬。她張開灰綠色的眼睛仰視跟前這個健碩的男人,而居然,是陶雄感到不好意思,他傻笑之後面紅。他把她帶往華人集中的妓院地牢去,吩咐相熟的人照料她三餐一宿。他每天都來看她,而漸漸,他發覺她愈來愈不像狗兒,清潔後又漸趨康復的她,原來真是一個女人,並且是個漂亮的女人。
她有迷人的綠眼珠,白裡透紅的皮膚,尖挺的小鼻和薄薄的唇。她的頭髮是淺棕色的。而她的胸脯圓圓大大,發育得很好。
陶雄摸著自己的頭頂,不知怎地,非常不好意思。
怎樣解釋這種感覺?他撿了她的命,但最後臉紅耳熱的卻是他。
那時候,陶雄是個很有男子氣概的男人,高大黑實健碩,梳一個清爽的平頭裝。陶雄的父親是早年來美築鐵路的中國工人,後來落地生根。雖然陶雄在美國出生,但只懂得皮毛的英語,他在碼頭當苦力,最愛到賭檔搏殺。
陶雄長得好看,他的眼睛圓大有神,鼻子高而橫,嘴巴很闊。Eileen看著他,覺得他像古羅馬神話中的戰士,於是,她就開口告訴他。陶雄大概是聽不明白的,他只顧摸著自己的頭頂傻呼呼地笑。
The sad fate(2)
無人介意這個洋妞住在華人妓院的地牢,任誰看著她也覺得很有趣。男人前來光顧的,更加垂涎三尺,這種時候,陶雄就發揮他的英雄本色,勇猛地站在Eileen
的跟前,粗豪地伸手推開色迷迷的男人。
陶雄這種舉動,Eileen當然滿心歡喜。有一回,陶雄甚至與一個無賴打起來,為的是那個男人盯著Eileen太久。陶雄威武地處置完無賴之後,就步回她的跟前,她看著他移近前來的身形,忽然嬌羞得垂下小臉。當抬起帶著膽怯的綠眼珠時,她就看見陶雄以愛憐和柔情的雙眼注視著她。
她的心狂跳,連忙溜開眼珠,避而不見。
只是這麼一剎那,空間就像返回愛爾蘭的山崖上,草綠得像油掃的畫;風捲著白雲,如仙女的舞衣;海浪激情地拍打崖岸,感情澎湃猶如苦情的詩……
是不是不該離開那響徹音韻又美如詩的故鄉?一個決定的結果是家破人亡陰陽相隔。世上最美的夢想早已在顛簸的巨浪中淹沒消散,所有回憶都被蒙上死亡的灰與血染的紅……
Eileen以雙手掩臉。陶雄的眼神讓她憶起了一生最美好的片段。為什麼感觸萬千都湧上來了?她害怕她的心盛載不了。她的雙手,把小臉掩得好緊好緊……
灰白的舊石、蒼茫的山巒、清而高的天、海浪徹夜不停拍打。她跑過一個又一個山頭,累了之後就躺在草地上,仰視天上多變的白雲。雲飄動得很快,時而放射性地四散,時如絲般輕柔。有一回,雲的末端被拉得很長很長,如仙女剛晃動過魔術棒一樣……
那裡的風再剛烈再兇猛,她的心仍然日夜熱暖。故鄉的山崖與海浪、老石與綠草,都是愛。
Eileen的雙眼,在她的手心內溫熱起來。
陶雄以為她的眼睛痛疼,他伸手挪下她掩臉的手,細細檢視她的眼睛。
就在這四目交投的瞬間,Eileen落下了淚。
她輕輕說了一句:「以後,你就化作我的愛爾蘭好嗎?」
陶雄無理由聽得懂。但他感應了些什麼,以致滿心激動。他緊緊擁她入懷,強而有力地,企圖令落淚的女孩子心不再痛。
而自此,陶雄就把Eileen視為他的擁有物。他覺得懷中這個女人的悲與喜,都與他相連。
有一晚,他為她帶來一塊玉,告訴她:「娶你為妻,總得有點表示。」他是一貫地笑得傻氣。
Eileen不明白這塊玉代表的嚴重性,但她知道這是一件貴重的心意。然後,陶雄就開始吻她,她也沒有反抗,甚至伸出臂彎圍住他的脖子。她也已渴望了很久很久,某些時候,她甚至渴望他至輾轉難眠……
除了他,還會有誰?
對了,除了他,不再有誰……
命是他撿回來的,她能愛的,也只有他。
纏綿在他的懷抱內,她淌下了安樂的熱淚……
The sad fate(3)
陶雄目不識丁、好勇鬥狠又愛賭;Eileen喜歡縫製衣服、愛念詩與幻想。兩個原本不可能的人,在命運與肉體的擺弄下,就走在一起。
愛情,就是這個男人擁有這個女人。
愛情,也是這個女人那顆感激的心。
最後,愛情就把一切都浪漫化起來。他倆的確有過一段好日子。Eileen穿上中國婦女的服裝,把棕色的長髮盤成髮髻,在雜貨店中幫忙做些買賣。陶雄繼續當苦力,每天出入賭場,然後為著娶了洋女而趾高氣揚神氣十足。每一天,他倆都能相視而笑,開心快活的,一切盡在不言中。熾熱的愛慾和新鮮感衝破了言語與種族,在這個段落裡頭,他們是幸福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