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雲又道:「被你這樣形容起來,我倒想起另一個譬喻,她不像是戲子上戲,倒像是英雄赴義。她是把這打簾子當作一種儀式的。」
眾人聽了,都讚歎稱道。舒培默默聽著,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原來自煙湖失蹤後,舒培也曾打聽尋找,尤其發現她竟然盜走了自己收藏留念的一把胡帥遺刀,更覺擔憂,生恐夏煙湖拿去尋了短見。不料過了幾日,舒容帶回消息來,說:「大新聞。哥哥嫂嫂可知道那夏煙湖哪裡去了?竟是往醉花蔭做了倌人。」說得舒培田氏一齊愣住,都問:「消息可靠嗎?」舒容道:「我一雙眼睛親自看到,可會不可靠?」舒培當下怔怔的,也忘了尋拿弟弟尋花吃酒的錯兒,只反來覆去說:「我一直說這丫頭有造化的,不想竟然自甘墮落,做了倌人。難道我家竟是那刻薄下人的?她要走,好好地說也就罷了,何以竟不告而逃,又是逃去了那般的所在?」當下把素日看重煙湖的心冷了半截,索性連這個名字也不願提起。舒容因哥哥痛恨煙花一道,又怕說多了暴露自己往醉花蔭走動的秘密,此後更禁口不言夏煙湖種種。而舒培又一向少往煙花巷裡來,因此雖然夏煙湖名頭一日大過一日,舒培竟是半點不知。今日聽到眾人都議論煙湖,述其行止,卻又與自己素日熟識的煙湖既相似又陌生,倒有種人隔天涯的恍惚之感。
當其時,忽聽外場報說:「荷花裡翠袖倌人,桃枝兒倌人,夏煙湖倌人來了。」
原來煙湖翠袖桃枝兒三張局票都開到醉花蔭,離荷花裡又近,又是一早說好的,因此三姐妹連袂第一個到了,打扮得春風秋月,各自不同。
舒培留心打量夏煙湖,果然最後一個進來,只見她釵環璉佩,一色純銀,並那裙帔鞋襪,也都走的素淨一路,雖身入風塵,卻毫無半分脂粉態,低額斂容,闔屋問一聲好,頭不抬眉不動,完全是大家閨秀的作派。不禁心下感慨,半晌無言。
賴福生正和龐天德划拳,見煙湖進來,令也忘了,眉開眼笑,合不攏嘴地招呼道:「煙湖倌人,咱們可是有緣,又見面了。人家見我們聚得這樣頻密,都還以為是我做你恩客呢,你偏對我冷淡,我倒是枉擔了虛名兒,白惹我們無鳳姑奶奶吃醋。」說得眾人都笑了。
煙湖並不接話,先向大帥施了一禮,然後過來坐在舒培肩下,溫柔沉默,悄然無語。
一時眾倌人陸續來到,便調起絃索,唱起曲來,自瞿無鳳唱起,依次輪往翠袖黃鶯鶯等,大家知煙湖不會唱,也不相強。惟有賴福生自夏煙湖進門,便一直留神觀察,雖然擺莊划拳屬他鬧得最響,眼角里卻始終吊著舒培夏煙湖二人,見他倆相與默坐,除進門時那一句循例問候外,這半晌竟無一句交語,因調笑道:「你們倒和別的客人不同,也不說話,也不敬酒,這恩客不像恩客,倌人不像倌人,要說也是主僕一場,竟無舊可敘?可是古話裡說的,『此時無聲勝有聲』呢?」
眾人原本奉承賴帥臉色,但凡他說笑,大家必附和一笑,龐天德哪肯放過這個拍馬的機會,立即便說:「舒兄若是無話可說,賴帥倒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夏姑娘敘舊的,要不這就轉局吧?」
賴福生故意板起臉道:「這可不行,都說龐天德包打聽,會做人,這拆散鴛鴦的事連我姓賴的也不肯做的,你這老小子倒下得去手?」
龐天德鼓掌大笑。舒培只得舉杯告饒:「各位要是誑我喝酒,我也無話可說,千萬別拿小弟打趣就是。」
賴福生道:「就是要你喝酒,你也叫了局,總有人肯代酒的吧?我們時常叫局,這代酒是無情義的;你難得叫局,這代酒倒是有情義的。」
眾人又是哄堂一笑。瞿無鳳扭著身子道:「我不來了,什麼叫我們代酒是無情義的?你以後要是再想我代酒,那是不能的了。」
舒培一杯酒舉在半空,聽了這話,喝又不好,不喝又不好,正是尷尬得很。
夏煙湖卻忽然站起來,從從容容自他手中接過杯來,望空道:「各位老爺都是知道的,夏煙湖原本是舒家的丫頭,若非舒家收留,幾乎就要餓死路邊的。這一杯酒,且不說代酒,且是我借賴帥的酒敬舒老爺一杯,謝謝當日收留為婢之恩,也當著眾老爺的面,求舒老爺饒了我不告而別之罪。」說罷,忽然雙膝跪倒,舉杯過頂,一仰而盡,然後恭恭敬敬磕下頭去。
舒培阻攔不及,受了夏煙湖一個頭,連忙拉住,再不肯叫她繼續磕下去。眾人見她這樣,也都唏噓敬佩,倒不好太做嘻鬧。賴福生看著,又觸動一番心事,不禁愣愣地出神。
一時席散,瞿無鳳鋪設了,問賴福生:「是抽一筒呢,還是就睡?」
賴福生道:「抽一筒罷。」
瞿無鳳便擺出煙具來,賴福生悶悶地抽著,彷彿滿腹心事,半晌不言。瞿無鳳心中忖度,到底不知他想些什麼,也不敢太過逼問,只好一氣捻了七八個煙泡供他享用。
昏黃的煙燈下,兩人默默對著吃煙,都是一聲兒不響。忽聽得窗外幽深巷子裡已經敲過了三更,瞿無鳳委婉勸道:「時候不早,再吃完這一筒,便睡罷。」原想等他過足了癮同歇時再慢慢地問他,不料賴福生抽至半筒,忽然擱下煙槍道:「我還有事,要出去一趟,今晚不睡在這裡了。」
瞿無鳳大驚,仔細回想整晚吃酒擺席,自思並無得罪他處,何以忽然變色,委委屈屈地道:「已經這般晚了,你剛在我處吃了酒,卻要轉席,可不是不給我面子?」
賴福生冷笑道:「倌人若也要講起面子來,也不要做倌人了。我只替你們留面子,也不要做客人了。」
瞿無鳳見這話說得刻薄,由不得紅了眼圈,又不敢十分委屈,便賭氣不肯深留,任他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