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設局
賴福生自荷花裡出來,只見霜清月冷,街道裡空蕩蕩的,竟連一輛車也叫不到。原來隨從以為他必定宿在瞿無鳳處,自行散了,轎子也已打回。賴福生欲待叫起鴇兒來,又覺不耐煩,且心中慾火焚燒,倒也寧可清淨走走,索性慢慢一路走過去。
繞過一條長街,便是沉香裡,倒還是燈火通明的,轎子簇擁,情形是哪家堂子請客剛剛散局。方走到醉花蔭門頭,外場早已接著,通報進去:「賴大帥來了。」
封十四娘幸未睡下,正解了長長的纏腳布,將燈高高照著用金針挑雞眼,聽到外場傳報,吃驚非小,不知是福是禍,顧不得裹腳,只隨便纏兩下,套上鞋子,換了條長裙罩住,急急迎出來接著,滿面春風地奉承:「這可是鳳凰飛進來了?我剛才聽說大帥在荷花裡做花酒,好大的排場,正自羨慕呢,剛在燈下起了一課,保佑著說什麼時候大帥也到我們醉花蔭來做一席,不知怎麼驚動了玉皇大帝,竟真格兒一陣好風把賴大帥刮了來的。我倒要問問自己,敢是做夢呢還是發昏了,不是想大帥想入魔了,眼睛裡看見海市蜃樓了吧?」
賴福生原本滿腹心事,聽她一習話,倒逗得笑起來,道:「我說這堂子裡七十二家,再沒有一個媽媽像封十四娘這樣會說話的,只是我倒要告訴你,我想起去哪裡了,就是玉皇大帝也管不著!」
封十四娘便打著嘴說:「就是了,大帥是經過大陣仗的人,生死都由自己捏著的,自己就成了神了,還要別的神仙管?」口裡只管奉承著,卻左右弄不懂賴福生意思,也不知該叫哪個姑娘起來侍候,索性吩咐外場:「只管把姑娘都喊起來,睡著的沒睡著的,都出來侍候大帥吃酒。」
賴福生正中下懷,便安坐樓下廳正中,四面環繞了七八個倌人娘姨,惟獨不見桃枝兒。封十四娘惱怒:「這丫頭睡死了,看我不拿剪子剪了她的瞌睡蟲兒去。」
翠袖忙忙拉住,附耳細說。封十四娘詫異:「有這種事?」
賴福生道:「說的什麼?讓我聽聽?不是娘兒倆搗鼓著怎麼孫二娘開店,拿我做人肉包子吧?」 翠袖笑著:「賴帥這話說得噁心,我們不怕槍子兒嗎?實在是家醜不可外揚,不可說給大帥聽。」 賴福生道:「堂子裡能有什麼家醜不家醜的?無非是哪個倌人養了小白臉,又或者十四娘嫖戲子跟別的媽媽打起來了。」
氣得封十四娘又是笑又是罵,狠狠剜了賴福生一眼道:「大帥刻薄起人來,舌頭比槍子還厲害呢。我是什麼人?就敢嫖戲子養小白臉兒了。實話同你說罷,是我那個不爭氣的女兒桃枝兒,竟然不聲不響,擅自把舒二爺留下過夜了,連台花酒也沒吃就想開苞,哪有這樣的便宜?倌人們只管都這樣子做起來,我這堂子也不用開了,索性改慈善堂罷了。說起來,可不是丟人?」
賴福生道:「原來是這樣。依我想,舒二爺倒不是不肯給錢,倒是怕他那個哥哥,不敢張揚,你們是行家裡手,想想我說的可是?」
翠袖說:「大帥說的正是呢。媽媽別擔心,今夜且叫他們快活,明天舒二爺起來,女兒自有道理,斷不肯讓媽媽吃虧。倒不要現在臊了他們才好。」
賴福生也說:「就是,棒打鴛鴦,煞風景很很。我們不理他們,我們且自己樂起來。」
遂擺起檯面,並不請一位客人,只命一應倌人丫頭連同封十四娘都團團坐下,自己動手擺了十個莊,嚷著要與倌人們打通莊,輸了也不要人代酒,只管一杯杯死灌,頃刻喝了四五杯。
封十四娘翠袖等都摸不著頭腦,樂得陪著他鬧,見他喝得十分狠了,方勸道:「不如代一杯吧。」 賴福生道:「也好。」竟將杯授與夏煙湖。
煙湖接過杯來,竟不答言,一仰而盡。
賴福生叫一聲好,親自又斟了一滿杯授與煙湖,煙湖問:「是何名堂?」賴福生看著煙湖的眼睛說:「沒有名堂,只是我想敬你酒喝,你給不給面子呢?」
煙湖聞言,不復多言,接過杯又是一仰脖子干了。大帥再敬,煙湖再干。一氣喝了四五杯,直喝得滿面緋紅,額頭密密一層細汗,賴福生還要再敬,煙湖按著杯子央求道:「再不能了,存一杯罷。」 眾人這才會過意來,封十四娘向翠袖打個眼色,翠袖遂換過座位,將夏煙湖按至賴福生肩下,笑道:「煙湖妹子怯酒,雖然也是做倌人的,倒從沒有什麼恩客,也多不肯與人代酒的,今天喝了賴帥這滿滿的幾大杯,套一句剛才席上大帥的話來說,倒是有情義得很。」
賴福生嘿嘿而笑,便不再強敬煙湖吃酒,反自己接來一飲盡了。
封十四娘雖不明白所謂「有情義」典出何處,約摸也猜得到了,遂湊趣道:「煙湖是我的心肝兒寶貝,賴帥真想讓煙湖吃酒,可不能只吃這般便宜酒,倒是替我們煙湖正兒八經擺個雙台,吃回酒席才好。」
賴福生正等著這一句,更不遲疑,豪聲應道:「這個容易,只要煙湖姑娘有命,本帥莫敢不從。」 眾倌人嘻哈大笑,都推煙湖說話。
夏煙湖含笑向賴福生瞅了一眼,說:「誰稀罕呢?」話到一半,又嚥住了,低下頭咬著帕子微笑。 賴福生見了這般情形,哪有不醉的道理,便扯了煙湖的手說:「你不稀罕我的酒,我偏稀罕請你吃酒,你給不給我面子呢?你若不給,我可就拜你了。」說完推開椅子,當真要拜下去,唬得封十四娘急忙攔住,又是笑又是推的,道:「這可折煞我們了,煙湖倌人,你行行好,還不趕緊應了呢?不然我也要拜你了。」說得眾倌人都笑了,煙湖拿帕子遮了臉,掩面抽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