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醉花蔭」佈局,乃是臨街門面,分為上下兩層,從正門進去,樓下是大廳,並設暖閣雅座,樓上是姑娘們待客起居的地方。屋子自有後門,可通樓梯,從梯上下來,是為後院,院裡另有幾間房舍,軒廊亭榭,倒也精緻,是十三娘並各娘姨丫頭的下處,老師教習彈唱,以及灶房庫房也都在院中,等閒人不得進來。
那崔子雲箭衣馬褂的,興頭頭從前門進來,熟門熟路,也不等翠袖來接,也不等丫頭去扶,自個上了樓徑直進到翠袖屋裡來,一眼看到煙榻上擺著檯子,檯子上點著煙燈,又一個中間胖兩頭窄的玻璃燈,兩盞茶,並煙膏釬子等物,便知道翠袖剛才有客人,心裡不樂,卻不好說怎的,便找椅子坐了,卻不上床去。
翠袖知他是嫌有人剛躺過,心裡又好氣又好笑,卻也不好說的,只命小丫頭另沏了滾燙的茶來,又送上四色瓜果,自己親撿了一枚荔枝剝了皮兒,將果肉銜了,且嘴對嘴兒地喂與他吃。崔子雲方漸漸地喜了。翠袖便將三個指頭做了個抽煙的手勢,問他:「可要躺一躺麼?」
崔子雲仍是扭頭不願意,道:「只是吃筒水煙就好了。」
翠袖便又笑,地下站著的幾個小丫頭子也都掩著口笑。翠袖嗔罵:「笑什麼?沒聽見崔老爺說要吃水煙麼?」
恰好十三娘攜了桃枝兒上來,桃枝兒剛挨了罵,要有所表現,便趕緊裝了水煙來,叫聲「姐夫」,雙手遞給子雲。子雲不接,卻笑著說:「替我點著了。」
桃枝兒臉漲得通紅,沒奈何,只得放在嘴邊,吹著了,再遞給子雲,正要用手帕子拭煙嘴,子雲早接過去,說:「這水煙香搭上胭脂香,正是有味得很。」
底下人更笑成一片。十三娘趁機湊趣說:「每每崔老爺來了,屋子裡總是滿滿的有說有笑,崔老爺一個人來,倒像是帶了整桌酒席,以後倒是要常來的好,不來,我們翠袖盼著呢。」
那崔子雲本來就是個多心的,又深知封十三娘為人,當下冷笑道:「這醉花蔭,我有事沒事一天也來兩三趟,若說翠袖想我的人,好像沒什麼道理,倒是媽媽想我的錢吧?媽媽這話,可是諷刺我只管一個人來揩油,卻不捨得給翠袖擺席面?我擺也倒擺得,只不犯著在這裡擺。要請吃酒麼,請哪裡不好?偏要守著這個屋子才算請麼?」
十三娘被堵這一句,底下想好的滿腹話便都說不出來,雖不敢發作,卻由不得沉了臉,淡淡地說:「可天下大了去了,憑崔老爺的本事,哪裡去不得。天津上海的想往哪裡擺席都隨您的意,用轎子接了我們姑娘去皇宮裡吃酒也使得。只是『給菩薩送酒送到城隍廟裡去』,我倒不敢嫌老爺不擺席,倒是怕虧了老爺一番心意呢。」
崔子雲冷笑:「我可沒有那麼大本領在皇宮裡擺席面,也不想費那個事,正經地倒是把全城的報館通發一篇啟示,說我要替翠袖姑娘做花酒,遍邀一邀相知故舊,在新聞紙上登出來,通告天下可好?」
翠袖見不是話,趕緊推十三娘說:「憑崔老爺在哪裡擺席呢,便是擺在大街上,只要有我的份兒,我自然是領情的。媽媽也勞了一天的神,早點休息的好,這裡有我照應著呢。」又不住向桃枝兒使眼色。
十三娘還待再說,終究不便和客人認真計較,只得嘟著嘴扶了桃枝兒的肩走下樓去。桃枝兒得意,心裡說:「還教訓我要暗示客人呢,這可暗示得好,被堵得實實兒的。」努嘴揚眉的,只不敢當真說出來。
這裡子雲猶自氣哼哼的,一會兒嫌茶水不起色,一會兒又說煙油嗆了喉嚨,左右不自在,略坐一坐,便站起來說要走。翠袖起初歪在一邊由著他耍性子,見他認真要走,也不起身,只軟軟地挽留:「你早不走晚不走,偏和媽拌了兩句嘴就要走,倒好像生氣了,要我怎麼過意得去呢?再說要走也不在這一時,好歹抽完了煙去。」一邊自己親手接過水煙筒來替他剔著。
那子雲憑窗站著,待走不走的,斜斜地看著翠袖坐在床沿兒上,穿著件簇新的水紅小雞翼窄袖掐腰襖,密綠散腳褲子,外面罩一件品藍緞子大鑲大滾滿身灑繡背心,正控著頭替自己挑煙筒裡的油。額前一縷發簾搭下來,擋著眼睛,又不得手去撥開,只將脖子擰著,斜著肩膀去蹭——看著,由不得心軟,又見翠袖斜坐炕沿兒上,一雙小腳便露出裙外,腳上穿著簇新的京式大紅提跟鞋兒,繡著滿幫的四季花朵,愈覺情動,便坐過去拿過煙筒放在一旁,執了翠袖的手,悻悻地說:「我不是當真和你慪氣,實在你那媽媽,說話太氣人……」
憑他怎樣數說,翠袖並不辯解一句,也不附和,只彎下頭擱在他肩上,輕輕磨蹭著,一言不發。崔子雲自覺過份,唉了一聲說:「你既這麼著,我也不好說什麼的,你告訴你媽,明天我便擺一桌大席請請你,總有十幾個人的檯面吧——都是看在你的面上,要不,我就是不理,她能怎的?」
這樣說了,翠袖才抬起頭來,款款地說:「媽也苦了這十幾年,統共攢那點錢,買了我和桃枝兒幾個討人,偏桃枝兒又不爭氣,這一大家子人,只靠我一個撐場面。我自做了你後,客人都知道我和你好,不來了。你叫媽心裡怎麼能不急呢?她有時風言風語的說話不中聽,你只當她是老背晦,別和她認真慪氣才好,慪出毛病來,倒不犯著。」
子雲哧地一笑:「我怎會跟她認真。」嘴裡說著,便將手去握翠袖的一雙小腳,翠袖猝不及防,「唉喲」一聲叫出來。小丫頭聽了,都掩口轉面而笑,翠袖忙將丫頭支出去,咬著牙推子雲道:「這會兒人來人往的,叫人撞見什麼意思?你晚上再來。」子雲哪裡肯聽,只道:「哪裡等得天黑?好歹讓我先摸一摸。」兩隻手捧住小腳,只管不住揉捏,正所謂隔靴搔癢,愈發惹火。兩人正自情動,聽得簾外有人說:「賴大帥請崔老爺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