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客票子送進來,卻是荷花裡瞿無鳳家。子雲便向翠袖說:「你同我一道去吧。」
翠袖想一想,說:「不好,這一鬧必定要鬧到半夜裡才回來,媽媽方才和你鬥嘴,這會兒心裡正不自在,見我們去捧瞿無鳳的場,更要找氣生了。不如你先過去,等一下再來叫;我且下去安慰媽媽幾句,告訴她你明天要擺酒席的事,也讓她高興高興。」
子雲說:「便是這樣。」又略坐一坐,外場打起轎子來,遂戴了帽子自去,不提。
翠袖下得樓來,果然看十三娘正獨自守在燈下嗑瓜子兒,穿著家常的灑花杭綢棉襖,也不圍毛領子,撒了一地的瓜子皮兒。便做出笑臉來,慢慢地上前說:「到底是媽媽有手段,兩三句話放出來,憑他什麼人,也降得服服帖帖的——你猜怎麼著?那崔老爺剛才吃你兩句話,愧得不得了,立刻便說明天要來我們院裡擺酒呢,說是總要十幾個人的檯面。」
十三娘聽著,喜歡起來,趕著叫:「乖女兒,到底是你心疼媽媽。」便一心一意地核計起來,明天擺席面,要攛掇著崔子雲叫誰家的酒好,又是點誰家的菜好。
一時子雲的條子來了,翠袖便要出去,十三娘偏又拉住問:「是去哪家裡?誰的東道?」翠袖答:「是賴大帥請客,去荷花裡瞿無鳳家。」封十三娘問:「就是那個雙手會使槍,彈無虛發,殺人不眨眼的賴福生大帥麼?」翠鳳道:「可不就是他。」
封十三娘便咂嘴兒羨慕:「這賴大帥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又好色拈花,倒是真大方,這一季裡,做的姑娘沒十個也有九個,各個都是大筆大筆地花錢。他又最喜歡替清倌人開苞,只要看得上眼,多少銀子也不計較。只可惜你是沒趕上,遇見他晚了,要不然,少不得也和他有一番姻緣的。如今我們醉花蔭裡,就桃枝兒一個清倌人,偏笨口笨舌的,別說賴大帥,我要是客人,連我也看不上。那幾個才買的討人,又年紀小得很,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像你這樣,出出落落地出來做生意……」嘮嘮叨叨,說了一車的話。
翠袖笑著,並不肯接喳,向桃枝兒手裡接過墨綠緞繡裘皮裡子的「一口鍾」斗篷來,披上走了。
十三娘說得興起,少不得又將桃枝兒罵了幾句:「一樣是清倌人,只有你是真正清湯寡水,真是沒用。」一邊暗地裡動心思,翠袖雖好,已經開了苞,身價再高也有限;桃枝兒沒用,有一二百開寶已經不錯;其餘丫頭還小;怎麼樣再買一個機靈的丫頭進來,重新調教出色才好。
翠袖一乘轎子到了荷花裡,只見滿屋四五位老爺,六七個倌人,大多是熟人,便合屋問了一聲好,自向崔子雲身後坐了。
子雲看她身上穿著一件八成新的織金蘭花園景大鑲大滾湖色杭綢襖,便問:「剛才我去那裡,明明見你穿著水紅新襖的,不是這一件,怎麼出來見客,反倒換了舊的來。」
翠袖低聲說:「就是太新了,巴巴的穿了來,倒像多炫耀似的。換就換了,只管問什麼?」
子雲一笑,不再說話。賴福生早已拿住,叫起來:「可見你們兩個相好,見了面就只管唧唧噥噥說知己話兒,便讓我們聽一句半句又怎樣?」說得眾人都笑了。
翠袖不好意思地,問:「姐姐們都唱過了?唱的什麼?」
瞿無鳳的娘姨阿四代答:「一段昆曲,一段京戲。」翠袖便說:「既這樣,我來段二黃可好?」便喝了門杯,拿過琵琶調弦弄索地唱起來。
賴福生又向無瞿無鳳道:「你好歹也對我熱乎著點兒,不然好叫崔老爺笑話呢。」說得人更笑了,崔子雲忙道:「我敢笑話大帥,不怕挨槍子兒麼?我倒教大帥一招,只管帶一營的兵來,把這荷花裡圍了,齊刷刷地只管向無鳳姑娘行軍禮,問她到底是答應呢不答應?」
無鳳啐道:「崔老爺自己對翠袖姐姐這樣體貼,叫我們好眼熱的。倒教大帥欺負我。你不如教大帥一槍把我斃了可好?」賴福生將她一摟,拍著腰胯調笑道:「心肝兒,我可哪捨得欺負你喲?便要動槍,也不用鐵傢伙,倒是用我這娘胎裡帶的肉傢伙呢。」
一屋子人越發狂笑起來,淫詞穢語,調笑不斷。瞿無鳳是清倌人,由不得紅了臉,只裝聽不見,轉身向後面娘姨手中接了茶來將臉遮了,慢慢地啜飲。
崔子雲見她這樣,倒有些不忍,自行轉過話題,問賴福生:「我前些日子,恍惚聽誰說府上買了幾個絕色的丫頭,卻又被大帥夫人給攆出來了,可有這事?」
賴福生笑道:「哪裡有幾個?就一個罷了。是我那太太說新搬來城裡,人手不夠用,總得再買十幾個丫頭使喚。老六替我薦了幾個來,其餘的猶可,惟有一個叫夏煙湖的,長得水靈水秀,畫兒裡畫的一樣。偏我那太太起了醋心,說是一臉狐媚相,死活不要,又讓老六領了回去,並不曾攆。」說罷咂嘴咂舌的,言下十分不捨。
崔子雲上了心,緊著問:「可知道那姑娘後來去了哪裡?老六又是哪個?」
便有座中一個姓龐的古董商人答道:「你怎麼不認得,就是那個拉皮條兼做人牙子生意的瘸子老六呀。那姑娘的事兒我倒知道些,並不是老六拐來的,倒是自己上門去求老六幫忙薦活路,說是家鄉遭了災,娘老子都死絕了,一個人逃出來,所以要賣身為奴。被帥府上退了貨,姑娘又自己走開了,並不在老六手裡。」
賴福生也問:「這些我卻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那人道:「這個可就不知道了,大帥既然要問,我少不得留神幫忙打聽著就是了。」
座中人便都笑道:「包打聽龐天德既然應下,就斷沒有打聽不到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