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尋找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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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頁

 

  牆上是莫奈《日本橋》真跡的巨幅攝影,濃濃的一片蓮湖,映得滿室皆綠,好像是風把路邊的綠色吹到了這裡來——睡蓮在湖上幽嫻地開放,密樹成蔭倒映水中,而彎月形的日本橋溫柔地起伏在蓮花湖上,也橫亙於圖畫上半部最醒目的位置,被染得一片蒼翠。

  很多人提到莫奈,就會贊起他的《睡蓮》,但我卻一直對《日本橋》情有獨鍾,那一片濃郁欲滴的綠,那種溢然紙上的生機,令人的心在寧靜中感到隱隱的不安,好像預感好運將臨,卻又不能確知那是什麼,於是更覺渴盼,期待一個意外之喜。

  站在巨幅的蓮湖橋下,只覺那濃得睜不開眼的綠色鋪天蓋地遮過來,愛的氣息再次將我籠罩,遇到沈曹,愛上沈曹,於每個細微處心心相印,相知相契,這些,都是命運,是命運!

  逃不出,也不想逃。日本橋下,我束手就擒,甘做愛的俘虜。

  沈曹按動機關,綠色日本橋徐徐退去,露出一座雕紋極其精緻的掛鐘,有無名暗香浮起,我忽然覺得睏倦。白光仍在細細地唱,寂寂地盼:我等著你回來,我要等你回來……

  歌聲將我的神思帶向很遙遠的遠方,而沈曹的聲音在另一個世界朦朧地響起:「這就是我的最新研究成果,我為它取名『時間大神』,時鐘上順時針走,每分鐘代表一個月,每12分鐘為一年,每小時是五年,12小時,也就是最多可預知六十年後的情形。逆時針轉,則每秒鐘代表一天,每分鐘是兩個月,每小時十年,最多可以回溯一百二十年歷史。更早的過去或者更久的未來,則等待儀器的進一步完善。目前這個設備尚未正式投入使用,一則資料不足,二則數據還不夠精確,所以使用時,必須有我親自監督,以防不測……」

  接著我再聽不清他的聲音,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陣陣細微的哭泣聲,幽咽,稚氣,彷彿有無盡委屈。

  我站了一會兒,漸漸分辨清楚周圍的景像,是在一幢奇怪的院子裡,空曠,冷清,雖然花木扶疏,燈火掩映,看在眼裡,卻只是有種說不出的荒涼。這是哪裡呢?

  院中間有個鞦韆架,天井旁架著青石的砧板,邊沿兒上結著厚苔,陰濕濃綠,是《日本橋》畫兒上生剝了一塊顏料下來,斑駁的,像蛾子撲飛的翅上的粉,愛沾不沾的。哭聲從廂房裡斷斷續續地傳出來,我身不由己,踏著濕冷的青草一徑地走過去。

  湘簾半卷,昏黃的燈光下,角落裡坐著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縮在壁爐旁嚶嚶地哭,寬寬的鑲邊袖子褪下去,露出伶仃的瘦腕,不住地拭著淚。她的周圍,凌亂地堆著些洋娃娃,有飄帶的紗邊帽子,成隊的錫偶騎兵,都是稀罕精緻的舶來玩意兒。可是她在哭,哀切地,無助地,低聲地哭泣著,那樣一種無望的姿勢,不是一般小孩子受了委屈後冤枉的哭,更不是撒嬌或討饒,她的低低的哽咽著的哭聲,分明不指望有任何人會來顧惜她,安慰她,她是早已習慣了這樣不為人注意的哭泣的。

  那樣富足的環境,那樣無助的孩童,物質的充裕和心靈的貧苦是毫無遮掩的淒慘。

  我最見不得小孩子受苦,當下推開門來,放軟了聲音喚她:「你好啊,是誰欺負了你?」

  她抬起頭,淚汪汪大眼睛裡充滿戒備,有種懷疑一切的稚嫩和孤獨——我的心忍不住又疼了一下,那麼小的孩子,那麼深的孤獨,藏也藏不住——我把態度盡量放得更友好些:「我很想幫助你……我幫得上忙嗎?」

  「MayIhelpyou?」她忽然冒出一句英文來,並害羞地笑了,羞澀裡有一絲喜悅,「媽媽教過我這句英語,她說外國人常常這樣招呼人,你是外國人嗎?」

  不等我回答,她又充滿期待地說:「你是黑頭髮,不是外國人,那麼,你是從外國來的麼?是留學生,和我媽媽一樣?你是不是我媽媽的朋友?是媽媽讓你來看我的嗎?」

  回答她一連串的問題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一連串的問題,又不忍使她失望,只得含糊應著:「哦是。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哭?」

  「我叫張瑛……爸爸和姨外婆打架,姨外婆摔東西,打破了爸爸的頭……我怕,我想媽媽。」她低頭說著,聲音裡有淚意,可是已經不再哭了。

  我一愣,暗暗計算,不禁叫苦。沈曹扳錯了時間掣,此刻絕非四十年代,此地也不是上海,張父居然還娶著姨太太,那麼這會兒該是一九二八年前後了。

  那一年,北上軍閥在少林寺火燒天王殿和大雄寶殿,鐘鼓樓一夜失音;那一年,林徽音下嫁梁思成,於加拿大歡宴賓客;那一年,香港電台成立,揭開了香港傳播業的新篇章;那一年,國民政府司法部改組為司法行政部,國共正式分裂;那一年,張愛玲還不叫張愛玲,而叫張瑛;那一年,張父辭了姨太太,帶同全家南下,橫渡墨綠靚藍的黃浦江,從天津漂去了上海,從此開始了愛玲一生的漂流……

  我扶起小小的張瑛,緊緊抱在懷中,忽覺無限疼惜:「你是多麼讓人愛憐。」

  「愛憐?」她仰起頭,大眼睛裡藏著不屬於她這年齡的深沉的思索,「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說過,從來沒有人用這個詞形容我。」

  小小年紀,已經知道對文字敏感。我更加喟然。她的腳邊放著一本線裝書,我拿過來翻兩頁,是老版的《石頭記》,那一頁寫著: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別擔心,你們一家人就要去上海了,去了上海,媽媽和姑姑都會很快回來,在上海和你團聚。你知道嗎?你要好好地活著,要堅強,要快樂,因為再過幾年,你會是中國最著名的作家之一,會寫出傳世的作品,擁有無數的崇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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