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曹抬起頭,看向深邃的夜空,用一種朝拜神明般的虔誠的語調繼續說:「那個女人,非常地美麗。雖然那時候我還小,什麼都不懂,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她的長相,真的很美,很美,她穿著一條白裙子,那款式料子,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的笑容,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樣,有一種柔和的光芒。她拉著我的手,問我:」你衣服上的這幅畫,是誰畫的?『那時候,我總是喜歡在所有白色的東西上亂畫,不管是白紙,白牆,還是白布。所以我自己的衣裳上,也都是畫。她看著那些畫,對我說:「你畫得真好,比很多人都好。你將來會是一個很出色的人,有許多偉大的發明。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會尊敬你,佩服你。你可不能因為打架闖禍就把自己毀了呀。』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曹是孤兒院院長的姓。我不知道生母為什麼把我遺棄,襁褓裡連一張簡單的字條都沒有。長到這麼大,所有的人都歧視我,除了曹院長。但是即使是他,也沒有對我說過這麼溫暖的話,鼓勵我的話。那個美麗的女人,她使我相信,我是個好孩子,她給了我一個希望。在我心目中,她美如天仙,她的話,就是命運的明示……」
不知為什麼,我心中忽然有點酸酸的,聽著沈曹用這麼熱烈的詞語讚美一個女人,讓我竟然有些莫名的嫉妒。儘管我明知道,那女人比他大著十幾二十歲,可是,誰不希望自己是愛人眼中心中惟一的女神呢?
這次我忍不住打斷了他:「你後來見過她嗎?是不是她收養了你,改變了你的生活?她現在和你是什麼關係?」
沈曹被我的一連串問題逗笑了:「按照你的邏輯,大概一個長篇電視劇集的草稿都打好了吧。你是不是以為她就是我的養母?不,錯了,我和她只見過那一面,以後再也沒有見過。我仍然留在孤兒院裡,但是從此變成一個安分守己的好孩子,而且更加刻苦地學畫。隔了一年,有個華僑想到孤兒院領養一個男孩,雖然我的年齡大了一點,但是他看中了我的繪畫天賦,發誓把我培養成一個畫家。並且,他給了我一個新的姓氏……」
「沈。」我輕輕替他說出答案,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然而沈曹捧起我的臉,迫視我重新抬起頭來。「看你,眼淚還沒干呢,又笑了。像個孩子。」他的話語在調笑,可是語氣卻溫柔誠懇,而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如此明白清晰地表達著他的燃燒的愛意。
我燒融在他的眼神中,同情,震撼,感動,敬佩……種種情緒集聚心頭,令我迷失。
他的眼睛這樣迫切地逼近我:「錦盒,你願不願意送我一盞燈,讓你和我,永遠生活在屬於我們倆的燈光下,過著溫暖快樂的生活?」
最後一道防線也轟然倒塌,有如洩洪。
他說了!他說了!他終於明白地把所有的愛與承諾都說出口!
第六章
一起走向白頭偕老
只有我知道像他這樣的男人,肯向一個女人剖白自己的歷史是多麼不容易,那等於他把自己的過去和將來都悉數堆在這個女人的面前,請她接納,請她收容,請她挽起他的手,一起走向白頭偕老。
兩個寂寞的靈魂終於相撞,不願再彼此躲閃。我拋開所有的顧慮,不顧一切地和他擁吻在一起……
我仍然沒能對子俊將分手說出口。
從常德公寓回來的路上,已經千百遍在心中計劃好所有要說的話,我想告訴子俊,我對不起他,不能和他履行婚約,我們的過往有過快樂也有過爭吵,然而將來我只會記得他的好;我想告訴他,愛一個人需要很多條件,除了時間和習慣外,最重要的是心靈相通,彼此交流,可是這麼多年來,我同子俊雖然無話不說,卻始終不能真正說到一起,他說的我不感興趣,我說的他不能理解。但是沈曹,他和我之間,幾乎不需要過多的語言,只要一個眼神已經可以明白彼此所想。甚至,連一個眼神的暗示都不需要,因為我們根本就是一種人,他就像我另一個自己,做每一件事說每一句話,都可以刺到我的心裡去;我要向子俊坦白,上次對他說過的那個理想,不是一件事,而是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沈曹。所以,我要請求他原諒,讓我們彼此做朋友……
然而當我回到家時,子俊已經在等我,滿面焦急,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蘇州來電話,你外婆病危,讓我們馬上回去!」
徹夜焦灼。第二天一早,我們趕頭班車回了蘇州。
甚至沒顧得上給沈曹打一個電話。
一路上,我只覺自己在與時間爭跑,苦苦拉住死神的衣襟乞求:「等等我,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追上你的腳步,讓我見見外婆。」
在踏進醫院大門的一刻,恍惚聽到外婆的聲音:「是阿錦回來了嗎?」
外婆住在306病室,我對這間醫院並不熟悉,可是幾乎不需要認證房號,便識途馬兒般一路奔進去,就彷彿有人在前面領著我似的。
然而手按在病房門柄上時,裡面忽然暴發出撕心裂腑的哭聲,我撞開房門,看見媽媽抱著外婆的身體哭得聲嘶力竭。我沒有走到前面去,我沒有動,沒有哭,腦子裡忽然變得空空的。從昨晚聽到外婆病危到現在,焦急和憂慮佔據了我整個的心,以至於我還沒有來得及感應憂傷,一心一意,我想的只是要馬上見到她,我親愛的外婆,我那個搗著半大腳找到學校裡替我打抱不平的親親外婆,我兒時的避難所,我承受了來自她的大量疼愛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半分回報的外婆,哦外婆……
當晚,我來到外婆的家,為她守靈。
子俊好不容易說服爸媽回家休息,而由他留下來陪我。
案頭的香火明明滅滅,外婆的遺像在牆上對我微笑。我跪在墊子上,默默地流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