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俊將手握在我的肩上:「錦盒,你也睡一會兒吧。」
「可我有許多話要和外婆說。」
「對我說吧,對我說也是一樣。」子俊安慰我,一臉憐惜,我知道他是懷疑我傷心過度發神經。
但我堅持:「外婆聽得到。」
我相信外婆聽得到。對於我可以穿越六十年光陰約會張愛玲來說,外婆超越生死與我做一夕之談,絕對不是囈語。靈魂是無拘礙的。肉體算什麼呢?
我不信外婆會不見我就離開。對相愛的人而言,生與死都是符號,愛與恨才是真諦。
子俊熬不住先睡了。我也漸漸朦朧。然而一種熟悉的氣息令我驀然清醒過來。是外婆!
她的身上特有的花露水的香味,在這個時代的女人身上幾乎絕跡,只有老外婆才會堅持每天灑花露水權充香水。記得我工作後,第一次領工資就專門買了一瓶名牌香水送給外婆,可是外婆打開蓋子聞了一下,立刻皺起眉頭說:「什麼味兒這麼怪?哪有花露水的味兒香?」當時我覺得哭笑不得,而今卻明白,就像我執著於舊上海的風花雪月,外婆對花露水的鍾愛,也是一種懷舊的執著吧?甚至,相比於我對可想不可及的舊上海的懷念而言,外婆的念舊則顯得更為切實真摯。
那個少年輕狂指責外婆聞香品味的我是多麼的淺薄無知哦!
「外婆,是您嗎?」我輕輕問,眼淚先於話語奪眶而出。
沒有回應。而隔壁傳來子俊輕輕的鼾聲。
但是我的心忽然靜下來,我知道,即使外婆不來見我,也必定知道我在想她。
我們彼此「知道」。
小時候,在我「呀呀」學語的辰光,渴了餓了困了癢了,不懂得表達,便一律用哭聲來抗議,常常搞得媽媽不勝其煩,抱怨我是個「哭夜郎」。惟有外婆,只要一聽到我哭聲長短,立刻曉得箇中原由,急急把奶瓶尿布及時奉上,止我哭聲;反之,外婆偶有不開心的時候,或者腰疼病發作,幼小的我也必會安靜地伏在她膝下,大眼睛含著淚,眨巴眨巴地看著她,她便會衷心地笑出來,所有病痛煩惱蕩然消失。
自然,這一切都是我長大後由媽媽複述給我聽的。然而我總覺得,記憶深處,我其實並沒有忘記這些個細節,再小的孩子,既然有思想有感情,就一定也會有記憶的吧?
從小到大,我和外婆幾十年心心相印,語言和生死都不能隔絕我們的往來。
花露水味凝聚不散,氤氳了整整一夜。
那是外婆和我最後的告別。
抱著什麼巨大的秘密
清理外婆遺物時,媽媽交給我一張照片,說:「你外婆臨走時,最掛記的就是你,口口聲聲說,她惟一的遺憾,就是沒能親眼看到你成家。」
那張照片,是在我三歲的時候拍的,外婆牽著我的手,婆孫倆齊齊對準鏡頭笑,背景是一座尖頂的建築,好像是教堂,然而整座樓連窗子都被爬山虎的籐蔓捆綁得結實,彷彿抱著什麼巨大的秘密。
我拿著照片,反覆端詳,忽然發現這場景很熟悉,這是哪裡呢?
媽媽看到我發呆,歎了一聲:「怎麼,認不出來了?這是上海呀,聖瑪利亞中學教堂。」
「聖瑪利亞中學?」我大驚,那不是張愛玲的母校?我去那裡做什麼?「我小時候去過上海?」
「你忘了?以前跟你說過的,你三歲時,外婆帶你去過一次上海。一共呆了三天,你玩不夠,哭著鬧著說不想回來……唉,也是命吧,你三歲的時候就口口聲聲說喜歡上海了,還說長大後一定要到上海工作的,不想現在都成了現實。那時候你還小,在電視上看到人家在教堂舉行婚禮,你就鬧著要去看教堂,還說將來也要在教堂結婚。你外婆一時找不到教堂,就帶你去了聖瑪利亞中學,那是老式貴族學校,校園裡有座教堂,當廣播站用……前幾天,你外婆忽然讓我把你從小到大的照片都找出來,一張張地看,還說,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結婚,只怕她看不見了……當時我還以為是老人家的習慣,沒事就喜歡說生道死的,沒想到,隔了一天,她突然就中風……」媽媽說著哭起來。
我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下來。外婆今年快八十了,早就過了「古來稀」的年齡,她的死,在中國習俗上稱為「喜喪」。像她這樣的老人,在死之前,是早已先於肉體而跨越了生命的界限,勘破了宇宙的秘密。她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知道自己行將離開,她是含著笑容告別這個世界的。然而,她說她有惟一的心願未了,就是我的婚事。我的外婆,她在離去的時候,思想裡沒有她自己,只有我,我的過去,我的現在,我的將來,她曾把我從小到大的照片一張張地端詳,一張張地回憶,一張張地祝福。外婆,外婆,什麼樣的愛可以與你比擬?什麼樣的力量能夠比愛更強大?
我越發堅信,昨天的花露水香味不是我的幻覺,不是我的一廂情願,而是外婆,外婆她真的來了,她來向我道別,她來看看我過得好不好。我的外婆……
「那一次,外婆是怎麼想起要帶我去上海的?」我問媽媽,「我印象裡,外婆是不大出門的,她怎麼會想起到上海去呢?當時您和爸爸在哪兒?」
「那是因為……」媽媽欲言又止,表情忸怩,支吾了良久,終於歎口氣說,「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別問了。」
我心裡一動:「是為了您?外婆不是喜歡出門走動的人,除非發生了大事,她是不可能一個人跑到上海去的。外婆的大事,不是我,就是您了。對不對?」
「阿錦,你長大了,反應快,心思細,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媽媽看著我歎息,「都說憨人多福,你就是太聰明了,聰明人難免心重,倒不如糊里糊塗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