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從口袋裡取出一張鑲在雕花銀相框裡的照片來:「我怕你不信,特意把它找了出來。」
照片中的女孩只有一個側影,但是一眼已經看出那是我。長裙,長髮,懷裡抱著一摞書,側歪了頭在踽踽地走,身形瘦削,恍若腳不沾塵。
讀書時同學常常笑我這個走路的姿勢如履薄冰,又好像披枷帶鎖。
但是現在沈曹說:遺世獨立,非常有韻味。
什麼叫知己。就是擦肩而過時已經讀懂對方的眼神腳步,哪裡需要十年相處?
「送給你。」他說,「算是遲了十年的見面禮。」
「送給我?」我接過來,忍不住按在胸前,深吸一口氣,眼睛不自已地濕了。
這一刻,他和我,都明白在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愛情。是的,在我與裴子俊近十年的馬拉松戀愛之後,我終於知道了,什麼是真正的我渴望中的愛情。
可是,來得何其遲?遲了十年。
夢中的沈曹說過:「如果讓我選擇回到過去,我只去到十年前,要比裴子俊更早認識你,改寫你的愛情史。」
卻原來,十年前他真的見過我的。可是,卻失之交臂……
淚流下來,我再也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夢。風仍然粘濕,但我已經不覺得熱,心底裡,是說不出的一種隱隱歡喜和深深淒苦……
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鳥兒在窗外叫得正歡,有花香隨風送進來,是個萬里無雲的艷陽天。
我伸個懶腰,走到窗前,看到茶几上的銀相框,忽然愣住了——有小天使輕盈地飛在相框右角,彎弓巧射,一箭雙心對穿而過,造型十分趣致可愛。
記憶一點點浮上來。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昨天晚上,我曾經在這裡同一個人談了很久,品茶,聊天,甚至流淚……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那一切,是真的麼?
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起來,心若憂若喜,七上八下。我問自己,到底希望昨晚的一切是夢還是真?如果是真,要不要繼續下去?如果是夢,要不要讓它成真?
可是如何對子俊交代?難道對他說:對不起,你走的這幾天,我認識了一個人,後來發現我其實十年前就見過他,所以我們……怎麼說得出口?
而且,我對沈曹又瞭解多少呢?他是一個成功的攝影師,設計師,是個天才,畢業於杭州美專,十年前曾和我有過半面之緣,以後或許會同我們公司合作——除此之外,我知道他多少?他的家庭,他的興趣愛好,他的經歷,他有沒有女朋友,談過幾次戀愛,他的愛情觀與婚姻觀,他是不是真的愛我……這些,我瞭解嗎?
我望向鏡子。鏡子裡是紅粉緋緋的一張桃花面,眉眼盈盈,欲嗔還喜,所謂春風得意就是這個樣子吧?
理智還在趑趄不前,心卻早已飛出去,不由自己。
相框下有一張紙條,我拾起來,看到龍飛鳳舞的一行字:
——我們能有幾個十年經得起蹉跎?看著你夢中的淚痕,我決定讓往事重來,再也不可錯過。靜安寺Always Cafe等。
靜安寺?那不是張愛玲住過的地方?
沈曹,他竟如此知我心意。這樣的約會,又怎忍得住不去?
手按在咖啡館門柄上的一剎,心已經「蓬」地飛散了。
「每天下午,在陽光裡我會挑一個靠窗的位置,喝咖啡,看著外面的世界。」
這句話,分明是張愛玲文章中的句子,如今竟被拿來做店招牌廣告語了。
沈曹,他是帶我來尋夢,亦是造夢。
我再一次迷失。
是下午茶時間,但是咖啡館裡客人了了。沈曹佔著一個靠窗的座位在朝我微笑,微微欠身,替我把椅子拉開了,待我站定,又輕輕推送幾分——不要小看了這些個細節,有時候女人的心,就在那分寸之間起了波瀾。
「當年,這個咖啡館或者應該叫做起士林。」他開口,聲音亦如夢中,有種磁性的不真實,「如果你的位子上坐著張愛玲,那麼現在我的位子上,該是胡蘭成。」
片刻間煙消雲散
「不,應該是蘇青,或者炎櫻。」我恍惚地笑,心裡暖洋洋地,莫名地便有幾分醉意,在《雙聲》裡,張愛玲記錄下了她與炎櫻大量的對話,妙語如珠,妙趣橫生,那些對話,是與咖啡店密不可分的。
「每次張愛玲和炎櫻來這裡,都會叫兩份奶油蛋糕,再另外要一份奶油。」
「哦,那不是會發胖?」沈曹笑起來,「都說張愛玲是現代『小資』的祖宗,可是『小資』們卻是絕對不吃奶油的,說怕卡路里。」
一句話,又將時光拉了回來。
我終於有了幾分真實感,這才抬起頭細細打量店裡設置,無非是精雕細刻的做舊,四壁掛著仿的陳逸飛的畫,清宮后妃的黑白照片,當然也少不了上海老月曆畫兒——唯其時刻提醒著人們懷舊,我反而更清楚地記起了這是在21世紀,是五十年後的今天,奧維斯,畢竟不是起士林。
就算把淮海路的路牌重新恢復成霞飛路,就算重建那些白俄和猶太人開的舊式的咖啡館,一模一樣地複製那些燈光明亮的窗子,那些垂著流蘇的帷幔和鮮花,音樂和舞池,我們又真的可以回到過去嗎?咖啡的香味已經失真,法國梧桐新長的葉子不是去年落下的那一枚,不管什麼樣的餐牌,都變不成時光倒流的返鄉證。
咖啡端上來了,是牛奶,不是奶油。我又忍不住微笑一下,低下頭用小勺慢慢地攪拌著,看牛奶和糖和咖啡慢慢交融,再也混沌不清。
不相識的男女偶然相遇從陌生而結合,也是一份牛奶與一杯咖啡的因緣吧?各自為政時黑是黑白是白,一旦同杯共融,便立刻渾然一體,再也分解不開。
誰能將牛奶從一杯調好的奶香咖啡裡重新提出?
「你什麼時候回國的?」我問,「在國外過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