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對她不聞不問?
心中思潮起伏,老方丈的話在他耳畔反覆迴盪——
若無法洞悉自身愛恨怨嗔的心境而出家,也是痛苦煩惱。
登時自責、愧疚急切地衝撞入胸,厲炎鐵青著臉,恨起自己的意志不堅。
面容一沉,他不由分說地伸手摟住了她纖腰,當鼻中鑽入她身上的幽香,心中又是一動,幾要忍不住低頭吻住那兩瓣唇。
被他突如其來抱起,苗千月驚聲一呼,本來全無血色的臉上因此添了幾分羞色。
「你做什麼?」
厲炎置若罔聞地抑下心中的氣血翻騰,同駕著壓後的佈施馬車的小儈交代了句後,將苗千月拋坐上馬車。
「乖乖坐著。」
硬聲硬氣地丟下話後,他沉鬱地旋身走回隊伍之中。
眼底落入他倉皇幾近狼狽的背影,苗千月疲憊至極的心,此一時際,已被莫名的彷徨,絞得心痛無比……
待佈施隊伍抵達天寧鎮的寺廟後,眾儈在寺方的幫忙下,用過晚膳後便各自下榻休息。
原以為定下心意後自己的心會更平靜,但今日為苗千月興起的悸動卻更加沉重地讓厲炎夜不成眠。
這一夜,兩顆各自受苦的心,獨自嘗著蝕心的煎熬。
*** *** ***
一大早寺廟便煮起一鍋鍋熱米湯任村民排隊取用。
厲炎看著受天災折磨而導致貧困潦倒的村民,原本受仇恨捆綁的心不由得也跟著擰痛了起來。
恍然瞬間才明白,天底下受苦受難之人何其多,需救苦、救危、救急、救難豈只有眼前眾生?
正當他恍神之際,一個年約四、五歲的小姑娘朝他的方向急奔而來。
許是怕領不到熱米湯,小姑娘的腳步又急又促,兩條小短腿竟把自己給絆倒。
倏地,手中的破碗脫離她的小手,轉瞬間便摔得支離破碎,而她小小的身子竟直往那碎片撲去。
頓時抽氣聲四起,在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前,厲炎足尖一點地拔地而起,俐落的身形在轉瞬間便已將小姑娘攬抱在懷裡。
小姑娘似還沒意會過來發生什麼事,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厲炎旋身落地,心驀地一凜,直覺是自己臉上醜陋的疤痕嚇壞了小姑娘,於是急忙伸直臂要把她交給始終杵在一旁的苗千月。
誰知道,小姑娘反倒揣著厲炎的衣襟不肯放地抽嚥著:「嗚……哥哥……碗破了……沒有飯飯……」
厲炎怔愣地杵在原地,沒由來地想起死去的妹妹厲滌。
他鼻頭一酸,喉頭哽著千頭萬緒,怎麼也無法出聲回應。
「哥哥……」
衣襟隨著她的扯動震人心頭,厲炎回過神,目光深邃地柔聲回應:「好,哥哥幫你舀……」
苗千月看著這一幕,一顆為厲炎漲滿情愛的寬大胸懷蕩漾著股奇異的心情,頓時不知自己該喜或該憂。
小姑娘身上的衣衫破爛不堪,兩個膝頭都由褲子的破洞中露了出來,誰看得出抱著這樣一個小姑娘的男子,曾是殺人如麻的惡人呢?
這樣的他,已離自己愈來愈遠,而她注定得放手嗎?
*** *** ***
三天後,待普陀寺一行僧侶準備離開時,那衣衫襤褸的小姑娘欣然躍到他面前嚷著:「哥哥真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緊接著,村民雙手合十,感激涕零地跪地拜謝:「感謝大爺、姑娘及眾師父們的幫忙,大恩大德,我們沒齒難忘。」
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小姑娘天真浪漫的語調與村民這一番話,聽得厲炎感到心跳怦亂不已。
在他們的眼底他是好人嗎?
不其然地,厲炎凝著苗千月清雅卻心事重重的側顏,心頭若有所悟地漫過一股模模糊糊、似懂非懂的心思。
他想他有些明白法潔大師的話了!
*** *** ***
入秋向晚時分,金色天光在香火氤氳繚繞之中,勾勒出佛祖端正慈祥的法像,呈現出一股肅穆的正氣。
在正堂之中,厲炎雙掌合十,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地對著法潔大師道:「方丈!弟子終是明白其中道理。」
法潔大師雙掌合十,似有所覺地回以一揖:「阿彌陀佛,沒有正念豈能修習善法?只要心存正念修習佈施,長養慈悲,無論是出家或是在家,出世或人世這中間其實並無多大的差別。」
「弟子謝方丈開導。」
在天寧鎮佈施的這三日他已有一番徹悟,更深深體會償罪並非只有出家一途,將快樂生活及法義增長的基礎寄予生活,才是思佛、念佛的真理。
「阿彌陀佛,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老衲以黃檗山斷際禪師《傳心法要》:『自如來付法,迦葉以來,以心印心,心心不異。』祝願二位,同心白首。」
在幾個月的耳濡目染之下,厲炎已然明白法潔老方丈的意思。
這黃檗山斷際禪師這一句話指的是,不須經由文字、言語的傳達,即能相互契合,了悟禪理。
今生塵緣未了,而他不負與他心有靈犀、心心相印的姑娘……
尾聲
一回到普陀寺後,苗千月悵惘地整理著包袱。
緣起緣滅,若厲炎真屬佛門,她如此強求又有何用?
至天寧鎮佈施的這三天,看著厲炎因心靈的滿足而敞開心懷,苗千月即便心有不甘,也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得面對現實做好分離的心理準備。
擦乾了眼淚,她來到厲炎的房前正準備叩門時,厲炎高大的身影卻倏地落在身側。
「我正要找你。」
胸口猛然一窒,苗千月表面看來平靜,心裡卻波濤洶湧,喉頭隱隱泛酸,靜默了半晌,她痛徹心肺地哽聲道:「正巧,我也有話同你說。」
她愛他愛得太深,唯有快刀斬亂麻才能將心底的情意連根拔起。
或許會讓她痛不欲生,一味地痛苦絕望,但世事豈能盡如人意,她知道時間會沖淡哀傷,她總會有心如止水、撫平傷痛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