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福故意不理會身後的叫喚,心裡想著——娘若是在地下有知,應該也會贊成她這麼做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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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晌午,幾位主事坐在楚家莊的書齋裡,一一跟楚漠然報告礦場的情形。
這些主事的,都是跟著死去的老爺十幾二十年了,後來老爺臥病在床,換了少爺當家作主,原本都一副倚老賣老的態度,表面上遵從,私底下並不服氣,但這幾年遇上了幾次嚴重的礦災,都是在他冷靜處理之下才化險為夷,於是全改了態度,折服在楚漠然果斷的手腕之下,如今對他可是忠心耿耿。
「……受傷的工人要確保得到照顧,讓他們的家屬安心。」楚漠然同意撥下一筆銀子,為的就是半年前礦坑在連日豪雨之下不幸崩塌而受傷的工人,務必要善盡身為東家的責任。
聞言,其中一名主事開口。「老爺,這可是筆龐大的數字。」
「張主事的意思是……」他沒有立刻駁斥,而是先徵詢意見。
那名主事不以為然地說:「所有的醫藥費用由我們來出是理所當然,但總不能養他們一輩子,再多的金山銀山也有挖盡的一天。」
「楚家不會因為這一點銀子就垮了,可是今日若是一個捨不得,往後可找不到有經驗的工人,有誰還會甘冒風險為楚家賣命?孰輕孰重,我想張主事是聰明人,應該能分辨。」他說話的口氣很淡,卻聽得人心頭一震。
聽完這番話,張主事服氣了。「老爺說的是,是小的考慮不夠周到。」
又商議了一些事後,幾位主事們才紛紛告辭。
小廝端上茶水。「老爺,婉姨娘托了婢女來請老爺過去一趟。」這位婉姨娘是不久之前才進門的小妾。
「什麼事?」楚漠然執筆的手掌沒有停歇,迅速地簽下蒼勁有力的字跡,再蓋上沾了硃砂的印鑒,才能撥下款子。
「婢女沒說。」
楚漠然冷冷地「嗯」了一聲,將毛筆擱在筆架上。「把這送去帳房。」
「是。」小廝接過,快去辦事。
楚漠然將印鑒收進袖口,起身走出書齋,不過卻不是往小妾居住的院落。
管事來到跟前,恭敬地問:「老爺要出門?」
「嗯,去準備馬車。」
交代完了,他兩手背在身後,跨出楚家莊的門檻。在他背後有著龐大的事業支撐烘托著,人人莫不敬畏巴結,卻不免有種高處不勝寒的感受,有時不免想著,撇去這豐厚的身家,這些人還會在他跟前繞著嗎?偶爾,他也渴望得到真心相待,與他相交既不為名也不為利,純粹只因為他就是他……
他在想什麼?
自己何時變得如此軟弱?
難道他忘了爹臨終之前說的話了——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最親近的更要提防……
楚漠然才這麼想著,就聽到耳畔響起小心翼翼的探問聲——
「呃……老爺……楚老爺……」
他心頭一凜,低下頭循聲看去,就見招福蹲在階下不知有多久了,雙頰被熾熱的陽光曬得紅通通的,可是雙眼卻是亮燦燦的,正朝他綻出個大大的笑臉。
招福拍拍衣服站起身,呵呵傻笑。「我知道楚老爺不想看到我,我說完話馬上就定,不會讓你心煩……」
楚漠然不以為然地暗嘲——這姑娘以為憑著這股傻勁,就能讓他動心嗎?
「我昨兒個去探望過王老爹了,他說你前幾日已經托府裡的下人送了筆銀子過去,讓他們祖孫三人有銀子可以去看大夫,我聽了真的好開心,開心得快要飛起來了!其實你是好人,只是不想讓人看出來罷了。」
他立刻駁斥道:「你錯了!我是個道道地地的生意人,虧本的生意是不會做的。」就因為那位賣粥的王老爹所醃製的醬菜口味一流,肯定是條賺錢的門路,衝著這一點,他才肯花這筆錢,楚漠然也同樣這麼說服自己。
「不管怎麼樣,你還是有幫到王老爹,這樣就已經夠了。」招福笑咪咪地睇著他。「對了!這是我親手醃的鹹豬肉,可以讓你心情不好的時候下酒,真的很好吃,吃了保證心情會很好。」招福將手上用油紙妥善包好的東西遞了過來,見他不肯伸手,也不以為忤。「要是不想吃,就把它扔了也沒關係——」
「你是什麼人?想做什麼?」管事吩咐完下人走來,見到她連忙喝斥。
她驚跳一下,有些粗魯地把東西硬塞進楚漠然的手上。「我沒要做什麼,我這就走!」嘴裡說著,一邊倒著走,就是希望能再多看他一會兒,一個沒走好,屁股就這麼跌坐在地上,糗到整張臉兒都爆紅了,連忙跳起來。「呵呵,沒事兒……沒事兒……那我回去了……」
楚漠然橫睨著那嬌小的身影,還不時地回頭,衝著他咧嘴直笑,他那宛如死水般的心境就這麼被莫名其妙地攪亂了,不禁又惱又恨。
「這是哪家的姑娘?」管事嫌惡地嘀咕。「也不瞧瞧自個兒的身份,就這麼找上門來,真不知羞。」
聽著管事尖酸刻薄的話語,讓他無端生起一把怒火,想大聲斥責一番,但馬上警覺到自己心態上的轉變,居然想要維護她,不由得將手上的東西抓得更緊,心中天人交戰。
這是我親手做的,吃了保證老爺的心情轉好……
漠兒,別相信女人的真心……
他到底該相信誰?
你對她動心了嗎?心裡有個聲音嘲謔地問。
不!楚漠然渾身一顫。
「把它扔了!」他做出選擇,將油紙包丟給管事。
「是,老爺。」管事七手八腳地接住東西。
楚漠然坐上寬敞舒適的馬車,在行進之間,透過半敞的小窗,瞥見走在路上的招福,還眷戀地回頭望著楚家莊的方向。他驀地用力將簾子拉上,將諱莫如深的俊臉隱藏在黑暗之中,不讓別人看見,也不讓自己的心有動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