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歷經二十四個月的旅程,全憑運氣避過野地上的吃人花,那些猙獰的大花朵會將一個人活活吞下去,三天之後才把骨頭吐出來。後來,他們又憑著機智從一群想俘虜他們的猿人手上逃走,這些巨大的人類始祖,只要打一個飽嗝,胃裡湧出來的酸氣能悶暈上百隻松鼠。
他們在一個夏日的早上來到這片河岸,河水清澄,可以看到大海的那邊,堤岸上的楓樹正等待著下一個秋季,天空上有金色的小鳥飛翔,一隻鸕茲在河邊張開雙翼晾乾翅膀,看來竟像展開懷抱歡迎他們到訪。
這些老祖宗們睜著夢幻的眼睛,看到這幅美麗的風景,便再也不想離開了,就地建立一個小村莊。
他們之中有一位是大法師的後裔,在他那個放滿開墾工具的行囊裡拿出一卷幻影地圖來。這張地圖能夠載住河水和海洋的浪花,看到遠在異鄉的家人。然而,他們在地圖上找了很久,也找不到這片孤寂的土地,也許,連地圖都把它遺忘了。
「既然它不在地圖上,我們就叫它烏有鄉吧」這位大法師的後裔說。
這些人勤勞樸素,務農為生,也出海捕魚。他們的子孫聰明靈巧,比上一代更富冒險精神,他們挖深河道讓大船可以靠岸,開墾土地,重新規劃城鎮的巷道,歡迎外來的人,也很能接受新事物。幾百年間,這個荒僻的小村落竟漸次變成了一個富庶的城鎮。
那時,那卷幻影地圖已經失蹤,村民覺得烏有鄉的名字跟這座古城有點格格不入,就像一個成了名的人,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夠氣派。外游的村民也常常遇到一個難題,當友善的異鄉人問他們是哪裡人,而他們回答說是烏有鄉,對方會以為他們開玩笑,因為烏有就是不存在的意思。何況,烏有鄉已經不再是一個鄉村了。
開會的時候,居民一致決定把「烏有鄉」這個名字放入歷史的博物館裡,跟他們的老祖宗一起埋葬。他們為新的命名而煩惱,這個名字必須要好,省得他們的後代幾百年後又要改名。居民為改名的事很興奮,有些人甚至希望以自己的名字命名,遭婉拒也覺得無所謂。他們都是些快樂的人兒。
村裡一位最有學問的智者是最早來建村那些人的後裔。一天,他無意中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就是:「快樂是人生最神聖的追尋」
人們覺得很有意思,就把烏有鄉易名樂城,代表住在這裡的人都是快樂的追尋者。他們的老祖宗第一眼看到的那條清澄的河流,也不再叫鳥有河,而喚樂城河。
樂城是個好名字,易名之後,這個城鎮比往昔更繁華,許多人慕名湧來,房子愈蓋愈多,愈蓋愈漂亮。大街上商店林立,馬路擴闊了,讓馬車可以經過。那條原本清澈的河流而今已變成琥珀色。
繁華同時也帶來了墮落,城裡蓋起妓院和酒館。人們不再那麼容易覺得快樂。遠方的教士來這裡蓋了第一座教堂,呼喚罪人悔改,最後一共在城裡蓋了三座教堂。
黃昏的時候,三座教堂的鐘聲在天空上迴盪,點綴著古城的餘暉,竟有點舊時的荒涼。不是當初那張幻影地圖遺忘了這片土地,而是幻影地圖預見這片土地幾百年後會歸於寂滅。這裡的子孫後代,已經遺忘了他們那十二戶純樸的老祖宗,而漸漸邁向一輪落日。
落日既是一天最美的時刻,。也是黑夜的序幕,那些以幽暗為滋養的生物會留戀這座古城的天空和它幻滅的氣息。
初秋的一天傍晚,樂城的一條主街上,人來人往很熱鬧,商店外面掛出了營業的燈籠。距離這條主街不遠,有一條僻靜幽黑的小巷,寬不到一抱。一個衣著富貴的醉酒鬼晃了進來,前一步後一步地拖著腳走。突然,他聽到美妙的歌聲,以為是昏昏醉夢;那首歌他記不起在哪兒聽過,卻充滿了往日的情調,像是一首他兒時唱過的歌。幾十年了,他想起自己虛度的日子,不禁掉下一把眼淚鼻涕。這時,一隻藍蝴蝶在黑暗中冒出一雙斑斕的翅膀,拍翼飛到醉酒鬼喉嚨上脈搏跳動的地方,棲在那兒,伸出盤繞在它頭部下面的一根吸管,吮吸男人血管底下熱暖的鮮血。
醉酒鬼覺得脖子好像有點痛,也有點癢,伸手去抓,哺哺地說:「這酒好喝!」
藍蝴蝶已經拍翅飛走,朝小巷的盡頭飛去。在那兒,藍月兒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兩手交臂,宛若一個鬼魂,一雙眼睛在帽兜下變得像野貓,藍蝴蝶翩翩飛來,輕吻她兩片嘴唇,像蠶吐絲,把鮮血緩緩吐進她嘴裡。那口血甜如花蜜,吃下去的人,臉上卻有著二十歲女孩不該有的冷酷和使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2
但夢三站在通往歌廳後台的一扇門外面焦急地等著。他成熟了,偏瘦又蒼白,俊美卻多愁善感,臉上幾乎沒有鬍髯。他看到一個黑濛濛的形影漸漸走近,愈來愈清晰,終於鬆了一口氣。
「你到哪裡去了?快到你出場啦」他溫柔地對她說。
藍月兒臉上陡然浮起一個微笑,說:「我到城裡逛逛」然後把一包東西塞在他手裡說,「給你的。」
他打開來看看,是一雙漂亮的小羊皮手套。
「天涼了」她一邊說一邊穿過長廊曳到後台的化妝間,那裡鬧哄哄的。
但夢三很珍惜地戴上其中一隻手套試試看,那隻手的掌心上有一條舊的傷痕,一直到他死的時候還在那兒。
「你又花錢了?」他說。
「錢是用來花的」藍月兒回答說。她把帽兜褪下,臉湊到鏡子前面,用一支由狐毛刷在臉上掃上胭脂。她的頭髮剪短了,燙成浪漫的波紋。她用手指在兩片嘴唇擦上鮮紅色的口紅,唇上有一滴乾了的血跡,她把它抹走了,咕噥道:「這酒不好喝。」
她眼裡卻有了一絲絲醉意。這時,她從鏡子裡看到大媽媽坐在化妝問的一把椅子上,那雙銳利的眼睛正朝她望過來。她有點心虛,假裝沒看見,半轉個身,脫下斗篷。她穿在裡面的是一襲藍絲歌衫,像向晚的天空,在腳踝泛起波浪,腳下是一雙白色緞布尖頭高跟鞋。她戴著一串珍珠項鏈,在頸子上繞了一個圈,垂到腰際,那兒綴著一條珍珠腰帶。然後,她在耳背插上一朵新鮮的紅玫瑰,匆匆走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