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孤行在黑暗中摸索,她提醒他說:「小心別踩到一個洋囡囡。」
她聞到他的味道,伸出五隻手指抓住他,他牢牢抓住那隻手,靠著她的手坐下來。
「他們是人販子」 著說。
「不要怕」他安慰她。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震顫的聲音說。
「我也是」他沙啞著說。
「我聽見他們說明天要把你丟到流沙裡去。」
「我不怕。」
「他們賣過很多女孩」她說,聲音滿是驚惶。
他們突然聽到門上鉸鏈鬆開的碾軋聲,門嘎嘎地開了,直嘴巴提著燈籠走進來,一手把藍月兒抱起。燕孤行拼了命扯住直嘴巴的手,大叫:「放開她!」
直嘴巴使勁甩開燕孤行,走出去,把門關上,任由他在裡面大喊大叫。
藍月兒在直嘴巴手上流著淚掙扎,卻像一隻被支配似的小動物似的,只能作些無意義的反抗。
直嘴巴把她帶到一個房間去,她重又聞到那令人窒息的香味。那個戴黑色圓禮帽的男人就在這兒,在幽幽的燈下坐在一把鏤花椅子上,帽簷下面那雙陰沉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
直嘴巴把她放下來,退了出去。她發著抖,對閻背香乞求說:「先生,求你放我走」
「你為什麼要走」閻背香皺著眉頭,饒有興味地問。
「我不想留在這兒」她哭著說。
臉露一抹令人發毛的微笑,他對她說:「你不會留在這兒,明天大清早,兩匹小馬接著的一輛金色大馬車,會來把你接走」
「你要把我賣去什麼地方」她顫抖著問他。
他背靠椅子上,歎息說:「那是一個樂園去了之後便不想回來」
「我不要去」她說
「人不能只去他想去的地方」他的身體往前傾,盯著她說。
「求你不要殺我的朋友」她懇求說。
「丫頭,人有自己的命運」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餘音漂浮在空中。
她聽不懂,抬起頭,可憐地望著他,說:「先生,求你放過我們,我會報答你」
「你怎樣報答我」他繞過書桌,停在她身邊。
她縮成一團,淚眼蒙隴,牙齒打戰。
「人不能空口講白話啊!」他手放她的肩膀上,馬上又縮了回來。
他從懷中掏出一條勾花白手帕,抹抹那隻手,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來,望著她,說:「帶你來,是要你記著我,將來你會感激我賜你錦衣玉食,你也會學懂怎樣報答男人」
「上帝會懲罰你」她嗚咽著說。
他望著直嘴巴在外面守著的那道門,笑聲刺耳,說:「假使有上帝,便不會有外面那種怪胎。
然後,他吩咐直嘴巴把她帶出去。
他把那條勾花手帕折起來,放到懷裡去。剛才碰到她的肩膀時,他突然感到她身體裡面有股力量,不像她外表看來這麼弱小、淒涼。
「這個丫頭將來是個妖物!」他暗自解釋那股震懾他的力量。
他閻背香是個博覽群書、過目不忘的人,他當然知道,所有禍水紅顏都是妖物,身上有一種毀滅性的誘惑力,會把男人煎熬成一副可憐相,然後吸乾他的血,連一根骨頭都不剩。
8
在那個暗室裡,八隻蹄子的羊拚命吃著從地板縫中長出來的青草,好像想吃出一條路來。只是,那些青草是用女孩們恐懼顫抖的眼淚灌溉的,很苦很成,它吃著吃著,流出眼淚來,咩咩的叫聲像孩子的哭泣,讓人聽了難過。
兼孤行蹲在門板後面飲泣,突然,他聽到從老遠傳來的腳步聲,愈走愈近,然後,門的鉸鏈鬆開了,直嘴巴提著燈籠把藍月兒擱在肩上帶回來。燕孤行想衝出去,給直嘴巴用力推了回來。那道門再一次關上。
「那個人明天一早便會把我賣掉」她瑟縮在地上,哭著告訴他說。
「我們要想辦法逃走」他說,聲音卻毫無把握。
「從來沒有一個女孩能夠逃出這個房間」她淒涼地說。
他無語。漆黑中,他們的身體牢牢地靠在一起,等候那不可知的殘酷命運在他們身上再端上一腳,世上竟有比棄兒和孤兒更悲慘的事。
外面刮著狼嗥樣的狂風,他們掉的眼淚會讓腳下的地板重又長出淒苦的荒草。
在那個鹽味的房間裡,時間長得像永遠過不完,他們受盡恐懼與分離的折磨。爾後,他們聽到風聲停歇了,只剩下吵人的蟲鳴,愈來愈相信,離別的時刻已經不遠。直到聽見門上鉸鏈鬆開的僵澀的聲音,兩個人都以為是天亮了,兩個發抖的身體靠得更緊一些。
那道通往地獄的門辟然打開,一個提燈的形影站在外面,是個比直嘴巴小得多的形影,也沒有蛀牙的味道。
他們的眼睛睜大了一些,看到那個能說出別人名字的鞦韆女郎站在那兒。
「快跟我走!」女郎的聲音竟如他們一樣抖顫。
燕孤行連忙拖著藍月兒走出去。八隻蹄子的羊跳過門檻跟著跑。女郎把門關上,繫上鉸鏈,提燈帶他們穿越一片野草叢,來到村外的一條山路,對他們說:「從這兒一直走,不要停下來」
「姐姐,你跟我們一起走吧。」藍月兒對她說。
女郎臉露慘淡的笑容,陡地撕下臉上的一張人皮面具,露出來的那張臉,佈滿斑斑駁駁的疤痕,上面長出膿包和肉芽,爛得不像一張人臉。
藍月兒和燕孤行看到她的樣子,很是吃驚。
「是閻背香把我弄成這樣的,他簡直是吸血鬼!」女郎絕望的聲音說。
「那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藍月兒問她。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女郎緩緩把那張人皮面具戴回去,淒冷的聲音說,「這張面具每四十七天要換一張,只有間背香手上有。我哪兒都不能去,快走吧,孩子」她說著把手上的燈籠給了他們,頭也不回地走進野草叢中。
在夜的暗色裡,女郎孤零零地拖著戰慄的腳步走。遇見閻背香的那個晚上,她說出他的名字時,連背脊骨都發抖,她卻不肯相信預言,以為那是愛情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