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幾次,她甚至曾隔著人群,遠遠地見過他。不是沒注意到,他看起來有些憔悴,也許是因為旅途奔波,也許是因為在臨穹之地風霜磨人,連帶著也將他的輪廓磨成了剛硬的鐵,使他目光如刀般鋒利。
然而她藏身在這彤筆閣裡,宮廷的禁地,長年覆面的紗巾為她阻絕外來的窺探。曾有幾次在宮廷中偶遇,他對上她的視線,使她雙膝發軟,然而隔著一層紗,他沒有認出她。
天可憐見的是,當年那名小宮女福氣已經不在這世上了。荒塚堆裡,有她沒有名姓的墓地。而她這個女史,掌宮闈紀實,唯一不載於史冊上的,將是她自己的名字。縹緲天地間,倘若仍有人在尋找那名叫作福氣的小宮女,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不會找得到她的身影。
隱秀,對不起……
「樓然,臨穹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看著窗外的季節遞嬗,她忍不住喃喃詢問。今年九月時,他會再回來嗎?
「與北夷接壤的偏遠邊境。」
「那北夷又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她忍不住又問。
「化外之民所居住的化外之地。」
「就這樣?」她蹙起眉。「沒有更清楚一些的記載嗎?」據她所知,樓然一向消息靈通。
「沒有。歷來沒有一個史官真正到過那麼遠的地方,我們對北夷所知有狠。」
又是一針見血。「樓然,妳知不知道妳說話的方式很不宮女?」
「所以我從來不在其他人面前開口說話。」
「呃,真是辛苦妳了。」
不再打聽有關邊境的事宜,她回神過來,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檔案。唉,有空發呆的話,還不如捉住時間趕緊處理這些史料吧。
*** *** ***
秋季,天雪山群高原上,羊兒肥、馬兒壯,只有人……呃,不怎麼肥也不怎麼壯。
高山上的牧民們一邊吆喝著羊兒、馬兒快吃草,再過不久,地面上開始結霜時,他們就要進行每年一度的大遷徒,回到冬季牧場準備過冬了。
隱秀策馬加入牧人的行列,有一頭牛只走錯了方向,隱秀距牠最近,他驅馬上前,讓訓練有素的馬匹自動驅趕牛只回到牛群之中。
穆倫遠遠地看著隱秀熟練地當起一個高原上的牧人,臉上不禁浮現一抹驕傲。算算日子,這年輕人來到高原將近六年了,他不僅學習能力絕佳,很快就掌握了高山畜牧的方法,騎術更是精湛。閒暇時,也常與族人一起入山去開採礦石,且運氣奇佳,每次都能找到很好的礦脈,而且從不據為己有。
高原上風大,幾年下來,他細緻的臉龐挨不得風雪刮磨,雖然已經用布巾裹住整張臉,還是變得較為粗糙。但是那一點痕跡卻只讓他更像他們沃薩克家的人,絲毫無損他的俊美。
他不穿北夷的服裝,在高原中十分地顯眼。早就有其它部族的女財主來向他提親,但隱秀完全不感興趣。若不是他一年之中總要回他以前住的那皇宮裡頭找人,穆倫真要懷疑起他的性向來。
已是第六年了,他知道隱秀再過幾天就會下山去準備回盛京的事宜。
這幾年,他這個天朝皇子就像是被他老子給放逐邊陲一樣,幾乎不聞不問。那正合穆倫的心意,他希望隱秀永遠別回山一邊的那個國家。阿思朗應該屬於這片高原,不是那種人情虛偽矯飾的地方。
然而穆倫卻也有點不安。因為過去的每一年,當隱秀從宮廷裡返回天雪山的時候,他眼裡的失望就會加深一分。他始終沒有找到那個與他訂下約定的姑娘。
今年他即將啟程回宮,穆倫憂心這一次隱秀又將帶回失望。為了避免那樣的情況發生,他決定這一回他要插手這件事。
穆倫策馬來到隱秀身邊,示意他到一旁講話。隱秀沈默地跟著他遠離吵雜的羊群,兩人並轡騎到一處背風的山坡下,下了馬,同時拉下蒙在臉上的布巾。
「穆倫,什麼事?」隱秀催著座騎到一旁吃草去。
穆倫蹙著眉,彷彿下了個重大的決定。他咬牙道:「今年我跟你一道入宮。」
隱秀停止為馬兒拭汗的動作,他站直身體,視線找到穆倫。「你說什麼?J
穆倫清了清喉嚨,好半晌才找到聲音。「我跟你一道入宮。」
隱秀突然笑了。「你在開玩笑。」
穆倫一向討厭天朝的繁文褥節。而且據他所知,天朝雖然將北夷視為屬國,但是北夷人們卻沒人有同樣的想法,他們並不認為自己臣屬於誰;特別是穆倫,他還經常拿他身為天朝皇子的事情來嘲弄他。
穆倫知道隱秀在想些什麼,因此他忍不住脹紅了臉,過分大聲起來。「也該是時候了,你們天朝不是一直想要我們的友誼嗎?」
「不只是友誼。」隱秀直率地道:「若非天雪山地勢過於險峻,天朝軍隊不善於高山對戰,北夷早納入天朝的版圖。」
「反正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叫你老子不用想。」搶在隱秀開口前,穆倫再度說道:「阿思朗沃薩克,我是說真的。儘管我不喜歡複雜的地方,但是這一回,我要跟你去。不是隨你朝覲,男兒膝下有黃金,沃薩克家族的男人不隨便下跪的。」
隱秀挑起眉角,好笑地看著穆倫自清。「不朝覲,你怎麼跟我一道入宮?」
穆倫早已考慮清楚。「你貴為一國皇子,總需要有人幫你牽馬吧?」就這一回,他可以委屈一點。
「我放在臨穹城裡的隨從多得很,要人牽馬,隨便找一個就行了。」隱秀毫不領情地說。
不是不明白隱秀正在拒絕他,穆倫火大了,他衝上前去,大手揪住隱秀的衣襟。「聽著,阿思朗,我要跟你去的原因是因為我知道,如果這一回你還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你會發狂。呼倫年紀大了,就算他是頭虎子,也老了,我可不想讓他成天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你聽懂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