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居然一個勁兒的替人說好話,不是被放蠱,又是怎麼一回事?」她反問元喜。
元喜一愣,想半天才明白她的格格是在揶揄自己。「我說的,明明就是事實嘛!事實難道不就是這樣嗎?」她嘟嘟囔囔的。
意濃乾脆當作聽不見。
她轉身面向窗外,翻動刊本,不久便找到她要尋找的文章。
這篇文章內容,在評論明末清初著名畫家八大山人的畫作。行文對於朱耷奇巧的構圖、特立獨行的風格,多流露出崇拜讚歎之意。
意濃抿嘴一笑。這篇文章她校閱時已經仔細看過,現在再讀一遍而已。
文章雖為描述八大山人的作畫風格,最後卻特取八大山人為鏡,勉勵仕女應有風骨,不可隨波逐流、依附男子,更不可甘心予人為妾,迫害正室姐妹!一旦時勢所逼非要為妾,則寧可以死全節,或執著終身不嫁,方才是有志節的女子所為!
這樣一篇借題發揮、慷慨正義、企圖矯正視聽的文章,出自於邵蘭之手。
看到文章篇末,她竟大膽題名「邵蘭」二字,意濃也不得不佩服。
女兒國刊本的作者,撰寫文章之時大多使用筆名,願意暴露真實姓名的,只有少數漢家女子。旗人女兒,是絕對不可能讓身份曝光的,因為這本刊本發行在民間,又在琉璃廠區刊印,絕不可能見容於旗人貴族圈。在旗的貴族女子,若為漢人刊本撰寫文章——還是如此驚世駭俗的內文,這樣的行為絕對不可能被允許,一旦被發現,就會立刻被禁止,為免讓家族蒙羞,甚至會鎖拿於閨房之中,令其足不能出戶。
然而即便是漢人,願意暴露真實姓名的,畢竟還是少數。
意濃已經仔細看過落款,對照畫上的落款,這確實是邵蘭的文章。
她想起,邵蘭對於她夫君的「積極」。
邵蘭明知道婁陽已娶福晉,即便她能博得婁陽的青睞,也只能做妾。
漢女為妾,這現象自世祖遷都燕京以來,不曾消停。
邵蘭若願為妾,是可以成就的。
但她的文章,卻又對為妾一事,如此嚴苛地批判!
然以她為漢家女子的身份,其父不在當朝為官,其祖上又不曾入旗,難道她真以為,能成為婁陽的側福晉嗎?
意濃當然清楚,邵蘭不會傻到相信她能成為婁陽貝勒的側福晉。
除非在旗,否則兩族不得通婚,這是御令,不論旗人或漢人,皆心知肚明。
邵蘭其實甘心為妾。
世人寫文章的時候,常有慷慨激昂、或者特立獨行的論調,以博取注目。然為人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卻是為文者的通病。
邵蘭便是這樣一個人,寫出了這樣一篇表裡不一的文章。
但儘管如此,這樣一篇文章,確實已足夠「表彰氣節」、「引人注目」了。
再者,她寫文章的才華,也比她在畫藝上的造詣,引人注目許多。
「格格,您在看什麼啊?看得這麼專注?」原本故意在一旁唉聲歎氣的元喜,終於忍不住好奇,湊上前來觀看。
「元喜,你知道文征明先生是誰嗎?」她不談八大山人,卻說起明代四大才子之一文征明。
「文征明?」元喜猛點頭。「知道啊!胡同裡說書的先生,常提到的江南四大才子,就是唐伯虎、祝枝山、文征明、徐禎卿這四個鼎鼎大名的人物嘛!怎麼了,格格?是不是文征明又發生什麼事兒了?那唐伯虎呢?唐伯虎跟秋香是不是也出事兒了?」提起說書,還是四大才子的故事,元喜就感興趣了!
她還以為,格格要開口跟她說書了。
「文征明先生,早年仕途不利,白頭生員,未能進仕,因為這樣坎坷的仕途際遇,消磨了先生的年少銳氣,間接影響了他的藝術風格。雖說先生的畫,早已成名,但先生的字並不算特出,儘管博學諸體,平正蒼潤,卻充滿了儒雅的文氣。由此得悉,一人的際遇,實將影響一人的生平,人能如何在順境中求活,在逆流中看清自我,不違背人道與天道的和諧,才是真實可貴的人生。」意濃卻對元喜說了這番話。
她表面談論文征明其人其事,卻也是自抒己懷。
「格格,您究竟想說什麼啊?」別說一句,元喜連半句都聽不懂。
意濃笑了一笑。「我獨鍾情於文征明先生溫潤秀勁、平正穩健的筆意。」
元喜用力點頭,其實還是沒有聽懂。
「元喜,你還記得一年之前,我曾經大病一場的事吧?」意濃忽然提起此事。
「格格,那事情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您再提起做什麼?」元喜忽有不安。
「病癒後,大夫對我論起病情,當時你也站在一旁,一定還記得大夫對我說過的那一番話吧?」意濃繼續往下說。
元喜突然噤聲不語,這回她能聽懂格格想說什麼,但她寧願不聽。
「當時,我請大夫不可對阿瑪提起此事,以免他傷心。但我自己,對於大夫所說的話,其實並不在意。」意濃說。
「格格您不在意就好了,別再提這件事情了——」
「但是,皇太后為貝勒爺娶妾的目的,卻是非常明白的。對於皇太后的目的,你也清楚,對嗎?」意濃淡淡地說起。
元喜屏住氣,不願回答。
「皇太后為元王府大貝勒指婚的目的,正是要為元王府延嗣。」意濃代她回答。
元喜別開眼,默不作聲。
「就算你想逃避不答,事實依舊是事實。我原本不願意拿自己的病,來做為逃避這樁婚姻的借口,因為女子能不能生養,與丈夫對妻子的愛,絕對不可相提並論。但是現在面對事實如此,在這樣的情境下,我因病不能生育的事實,元王府遲早會發現。」
這正是一直以來她未曾說出口,當初之所以斗膽拒絕御宴,最根本的起因。
「我本為了生養子嗣一事,而被皇太后指婚,嫁進元王府,」她繼續往下說:「至於我的丈夫與我之間,非但沒有恩愛逾恆,更缺乏情深義重,倘若王爺與福晉得悉我不能生育,屆時我還有什麼理由留在元王府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