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動,只是繼續安靜望著她。兩人坐在L型沙發的兩端,遙遙相對,眶離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我沒有選擇工作的自由,可是妳有。」他凝視著她可愛的小臉,「如果堅持在傳播界的話,妳會一直被指指點點,我們要在一起也會有困難。這樣也不在乎嗎?真的非做這一行不可?」
「所以,是要我放棄?」不愧是記者,反應快、問題銳利,直指核心。
她始終對媒體不能忘情。也許爛的同行很多,自己就遇到過,但休息這段時間以來,方韶娜清楚體認到,她有自己的理想跟熱情,有她想做的事,想為民眾檢驗監督某些對象,想真的盡到一些她能盡的責任。
齊元竣沒有回答。其實,他不用說,答案就已經非常清楚。
如果他能選擇,也不會讓她如此為難。
安靜對坐,默默無言。終於,方韶娜受不了沉重的氣氛,起身離開。她該去齊元德床前唸書了。
嬌軟的嗓音抑揚頓挫,讀著今天各家媒體的商業新聞。語調裡雖然帶著些許寂寥,還是努力要打起精神,盡力做好分內該做的。
齊元竣無聲無息地走過來,斜靠在臥室外的牆上,一動也不動,黑暗中,安靜得像尊雕像。他側耳靜聽著,讓那甜美的嗓音流進耳中,撫慰他疲倦的心。
「……本次公開發行IPO的釋股利益約新台幣十三億元,將在今年第三季入帳,並為今年EPS額外增加百分之七……」
讀報讀到一個段落,她放下報紙,沉默片刻後,輕輕歎了一口氣,讓齊元竣的心微微擰了一下。
「你要睡了嗎?還是一直都在睡?」她自顧自的對病楊上的齊元德說了起來,「你弟弟回來了,不想起來跟他說說話嗎?雖然我不認識你,可是我猜你是個很好的哥哥,要不然,他不會這麼辛苦的幫你撐起局面,毫無怨言……真的很辛苦哪,你一定也是這樣覺得,所以才休息這麼久。」
輕柔甜美的嗓音流動著,輕輕的,淡淡的,齊元竣安靜聽著。
是啊,只有在乎的人會心疼,會看到他的辛苦。其他人都認為是應該的,權力在握,有錢有勢,錦衣玉食,愛跟怎樣的美女約會都沒問題……誰能想到他們一年有兩百天在飛機上度過,連家都沒有,只能住在飯店裡?
「他在生我的氣……他生氣是有道理啦,我的工作真的很為難他……我看我還是放棄好了。」方韶娜發了一會兒呆。「雖然我很想繼續記者的工作,但看他那樣……我也很難過啊。算了,去便利商店打工,應該就跟媒體完全無關了。你覺得呢?」
四下俱靜,當然沒有人回答。
「不好意思,拿這種事情煩你。那你趕快休息吧,明天再來讀報紙跟新聞給你聽。晚安囉。」
她才剛說完,齊元竣已經閃身躲到廚房。然後,望著她嬌小而孤單的身影出來,安靜緩步上樓。
在他面前總是精神飽滿、勇往直前的她,轉過身去,卻是如此低落彷徨。
在愛情裡,真的一定要有人委屈嗎?又該是誰退讓呢?愛得比較多的那一個?真正愛一個人,就會捨不得讓她委屈,不是嗎?
但此刻的他,究竟能做什麼呢?
壓抑住想要把她摟進懷裡、好好疼惜的衝動,齊元竣沒有立刻跟上去,他需要一點時間自己想一想。
夜已深,一對小別重逢的情人卻沒有勝新婚般的甜蜜纏綿著。一個在樓上書房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個在樓下黑暗寬闊的客廳、廚房間如遊魂般遊蕩。
齊元竣最後晃進哥哥的睡房。一盞暈黃小燈,映出溫暖光線,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在這樣的燈光下,哥哥的臉色比平常好了些。
他又走近兩步。赫然發現,應該在閉目休息的哥哥,眼睛正睜開著。齊元竣有些困惑地走到床前,猜想著是不是想咳嗽咳不出來,或是……
還在試圖找出哥哥不舒服的原因時,齊元竣又發現,哥哥正看著他。
不是偶爾睜開眼睛那種無神的狀態,他很敏銳地感覺到,哥哥是真的在看他。
「大哥,你聽得到我講話嗎?」他心臟狂跳,彎下腰,很小心、很小心地問。
齊元德眨了眨眼。
「認得我嗎?」
又眨了一下。
齊元竣自己到這時也用力眨了眨眼,只為了強忍住眼眶突然湧上的熱意。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 *** ***
是的,齊元德醒來了。
不過,不是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嚷著「我怎麼了?你是誰?發生什麼事了?」這種台詞,而是一點一滴,身體各部位慢慢醒過來。過程極為緩慢,未來復健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看在齊元竣、醫生、看護、復健人員等的眼裡,已經是上天豐厚的恩賜奇跡。
從兄長開始發病、開刀、昏迷到醒來,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直到現在,齊元竣才真正有稍稍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也開始體認到自己有多累。話說即使是一台機器,高速運轉久了,都會磨損、會金屬疲勞……而人又不是機器!
當全體董監事都因為前任齊總的清醒而大感喜悅振奮時,對現任的小齊總就比較和顏悅色了些,連程特助都不再那麼如影隨形,嚴密監視;何況,現在程特助公餘還要到處去打聽、瞭解各種復健事宜。
心態輕鬆了一點,行動也自由了些,當然就比較有心思去想別的了,齊元竣開始著手安排,一步步實現他的計畫。
當然,所謂的「暗中安排」是瞞不過程特助的。這日上午,齊元竣在總經理辦公室裡面批公文時,程特助突然出現。
「齊總,剛剛聽到公關室報告,時華雜誌那邊……我們要抽廣告?」程特助直闖到辦公桌前,一臉嚴肅地問。
齊元竣連眉頭都沒挑一下,淡淡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