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叫加班,叫責任。」他擺起一張嚴酷的瞼說。
「是∼∼」老闆教誨得是,她太天真了,以為他會對她笑一笑,拜託,沒有痛罵一頓就不錯了。
臨走前,黑川徹不忘交代:「我會驗收成果的,別想鬼混。」
「老闆請慢走,小的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她已經不知自己在說啥了。
聽她胡言亂語,他倒是沒生氣,只罵了句:「傻瓜。」
瞧他的眼睛好像有點往下彎,嘴角又似乎有點向上揚,那是一個微笑嗎?好淡、好淺,而且好快就消失了,會不會是她的錯覺?她一時呆住,看他轉身離去,忽然有種捨不得,開口想喚回他,卻不想叫老闆這兩字,但她又能怎麼稱呼他呢?
老是愛作白日夢,她對自己搖搖頭,繼續吃飯,只有吃飯和薪水最重要,其他都不是她所能妄想的。她自認是個樂觀的人,卻不能太天真,做人畢竟要有自知之明。只是,少了一個嚴厲的老師兼合作的伴侶,只有自己加班,還真不只有點悶哪!
吃過飯,重新上工,她一邊搽粉上妝,一邊在心底思量,客人生前不知過著怎樣的人生?幸福嗎?心酸嗎?有過浪漫和傳奇嗎?不管怎樣,她希望客人能安詳離去,莊嚴遺容中帶著一抹微笑。
當她自己離開那天,至少還有老闆會幫她打理,一想到此她就覺得安心,老闆不管做什麼都是高標準、高要求,雖然會給人壓力,但從另一角度看,也讓人格外信任。
轉眼已是午夜時分,不管她有多少奇妙幻想,終究擋不住睡魔來襲,就在她猛打瞌睡的時候,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
「小妹妹,你怎麼了?」
咦?誰在叫她?一抬頭,只見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太太,含笑站在她面前,奇怪,是外包業務的人嗎?這位老太太應該可以退休了,這麼辛苦還出來工作啊?
「對不起!我太累了,不小心打瞌睡,請問你是……?」擎宇生命事業裡的人常常神出鬼沒的,除了黑老闆和周主任,紀筱紅都不知該怎麼稱呼。
「你不用跟我道歉,我又不是老闆,不會罵你的。我是以前的員工,閒來無事就回來看看,你叫我蔡婆婆就好了。」老太太的雙眸有點迷濛,感覺相當溫柔。
「喔∼∼原來如此。」紀筱紅不認為葬儀社有啥好回味的,但也許這位老太太工作了一輩子,自然有些許留戀。
「小妹妹,你好像很累的樣子,怎麼還不回家休息?」蔡婆婆看了看四周,還是老樣子,客戶太多、人手太少,這個黑老闆真是不要命的工作狂。
「還有好多客戶要化妝,可是我怎麼化,老闆都不滿意。」辛苦沒關係,但總是得不到肯定,這才叫人沮喪,也不知她現在做的事情,在老闆眼中到底有無意義?
「別難過,我幫你看一下。」蔡婆婆之前雖然不是化妝師,但也看過死人無數,一眼就找出不對勁的地方。「你出手可能要輕一點,屍體看來僵硬其實很脆弱,皮膚狀況要小心維護,還有,眼線和眉毛不要畫得太死板,靈動一點比較自然,若是沒靈感,把客人的眼睛打開來看看也無妨。」
「原來是這樣,多謝!」紀筱紅心中默念阿彌陀佛,緩緩打開客人雙眼,嗯,跟她畫的眼線真的不太搭,果然有改進空間。
「慢慢來,努力總是會有進步的。」蔡婆婆站在她對面,看她一筆一筆化妝,老人家不趕時問,能閒聊兩句也好。
「對了,你家人不會擔心你這麼晚出門嗎?」紀筱紅忽然想到這點,都半夜十二點多了耶。
「晚上散步比較涼爽,放心,我家很近,走沒幾步路就到。」
「那就好,不過你還是要小心哪!」紀筱紅不禁想起自己的外婆,也是一大把年紀仍愛趴趴走,健步如飛,比年輕人還猛,若說她是小猴王,外婆就是老猴精了。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結婚了沒?還是有男朋友?」蔡婆婆開始發問,老人家總是愛擔心晚輩的終身大事,即使初次見面也一樣。
「我叫紀筱紅,請叫我紅紅吧,我還沒結婚,至於男朋友?一個鬼影子也沒有!」說來慚愧,二十三歲了卻從未見識過春天,連朵桃花都開不了,她也不知是哪兒出了問題?雖然她稱不上美女,但也不是美女才能談戀愛,很多平凡女子都有伴侶,為何老天爺獨漏了她一個?
「不急、不急,緣分自有安排,該是你的就跑不掉。」蔡婆婆的聲音有種讓人信服的力量,彷彿她這麼說就會成真,紀筱紅聽著也放寬心了,反正世界這麼大、人生這麼長,總會找到一個和她互相中意的吧。
兩人雖然年歲有差,但同是女人,聊起天來非常自然,紀筱紅也閒話家常的問道:「婆婆,你家裡有什麼人啊?」
「我和我先生有兩個兒子、兩個媳婦,還有五個孫子孫女。」
「你真幸福,兒孫滿堂。」紀筱紅都不知自己有沒有這福氣呢!
「不過我先生三年前中風,只能坐在輪椅上,生活上都不方便。」蔡婆婆一想到老伴就不由歎息,人生時時都有煩惱,有時甚至死了也不能解脫。
「你照顧他一定很辛苦吧?」紀筱紅停下雙手動作,難怪蔡婆婆會想出來走走,老是在家照顧中風丈夫,不是普通的操勞和心酸哪。
「能照顧他是我的福氣,我真的很放心不下他……」
「你先生有你陪著,也是他的福氣。」
蔡婆婆露出欣慰的微笑。「對了,我來這裡溜躂的事,請不要告訴別人,我怕老闆不高興。」
「我懂,老闆的脾氣挺大的,我會幫你保密。」紀筱紅點頭答應,又好奇問:「你們當初是怎麼認識的?可不可以說給我聽?」
「都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說來真不好意思……」老人最愛提往事,蔡婆婆雖有點害羞,仍一五一十的說出當初情節,念高中時,他們都是國樂社的社員,常出席婚喪喜慶,賺點外快,日子久了,不免琴瑟和鳴……然而畢業後,因他家境貧困,她雙親堅決反對,兩人相約跳河殉情,被人發現救回小命,雙方家人才允諾了這樁姻緣,而他們的定情曲就是「粱祝」那首曲子,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