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
他的眼眸悠遠,在這兩潭無邊無深的深水裡,她看見,自己。
鬢髮橫亂了,嬌息微喘著,肌膚紅潤透。
身下躺著的究竟是不是石台,已經不再要緊。她第一次如此的喜愛自己,只因為,這是他眼睛底的唯一。
她主動攬住他的後頸,壓下他的腦袋,送上自己的心甘情願。
愛他,也讓他愛自己。
※ ※ ※
春風來呀百花開,少年郎兒愛來采。採了花呀編成環,送給妹妹笑容開。
她哼著民俗小調,身上只套著一件他的襯衫,正在摘拾翠曇新綻出來的小花苞;摘了滿滿一捧之後,回到石台上,開開心心地吃起消夜來。
他仍側躺著,一隻手支著腦袋,全身只著一件黑色長褲,拉鏈和褲頭都沒有扣上,罕見地散發一股浪蕩頹廢的感覺。
「我第一次看見有人會自己吃自己的。」他的語調慵懶倦散,另一隻手游移在她的玉腿上,品味那柔膩的觸感。
「人家是『自食其力』,又叫做『肥水不落外人田』!你沒聽過,『落紅不是無情物,化做春泥更護花』?」她抓起他的大掌來咬一口。
「噢。」他反手捏住她的小鼻頭。「我講一句,你就非回三句不可。」
她嘻嘻嬌笑,拿起兩朵小花苞湊在他唇畔。「要不要吃吃看?很好吃哦!香香的,還有一種淡淡的甜味兒。」
他張口接了,順便吮了她的手指一下。
咦?真的不錯吃。以前除了做成脆糖口味的花瓣之外,他還沒有生吃過翠曇。
寧靜馨緩的氣氛繼續在山洞裡蔓延。
玉京子一邊吃著消夜,一邊蹭了蹭身下的石台。
說也奇怪,這石台看起來像石頭,實際上也是石頭,可是他們躺臥在其上,卻沒有任何冰冷生硬的感覺,反而觸體微暖,而且質感非常溫潤。如果教她閉著眼睛來摸,她決計猜不出這是一張山巖構成的石面,反而像是……一整片質地較軟的暖玉吧!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他忽然問。
「你去哪裡,我就跟著你去哪裡。」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他笑了,白亮的牙齒在柔和的光線裡閃動。
在人世裡待久了,有時候還真不習慣她從不掩飾的直接。但是,他喜歡這樣。
「我們還是得回去一趟。」他深思地說。
玉京子想了一想,也是。凡塵俗世裡還有許多人與事需要處理,不能說失蹤就失蹤,否則會害很多關心他們的人擔憂。
原來,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常常由不得自己的。
「對了,你這次為什麼會彈回自己的真身來?」她現在才想到要問。
「出車禍。」他白了她一眼。還不是為了你?但想一想,那天出現在馬路口的人也不見得是她,說不準是自己看錯了,硬要賴在她頭上似乎不太公平。
嘿,剛才被她哭哭啼啼地教訓一頓,顯然他已經快被洗腦成功了。
「你呢?」
「我是自己跑到中庭去曬太陽,睡午覺;睡著睡著,那位姊姊就把我的元神召回來了。」
夏攻城再度陷入沉思。
她的真身和元神已聚守在一處,臨時要重返人世不是什麼大問題。倒是他,當時被重重一撞,元神又彈了回來,雖然受創不深,幾乎是立刻就清醒過來。然而,留在人世間的那具肉身,想來已經遭到極大程度的損壞。不曉得他的魄投轉回去之後,還能不能使用。
說不得,如果肉身真的毀損了,他只好再凝神聚化一個。只是,回去之後要如何向同事們解釋他「橫死在大街上、卻又奇跡復生」的事,得花點工夫好好琢磨一番。
他雖然有著凡人沒有的靈通,然而,已經發生過的事就無法回頭再去改變,「人力無可回天」便是這麼回事兒。
「走吧!我們先回去瞧瞧,再做打算。」
※ ※ ※
春日遲遲,卉木棲棲。
亮黃色的計程車停在敦化北路上,一棟辦公大樓的前方。
後門打開,一位都會白領裝扮的男人下了車。
「夏先生,今天沒開車出去?」大樓警衛看到他,主動下了台階,過來和他攀談幾句。
「對啊,外面停車位難找,還是計程車比較方便。」男子微微一笑,轉身上了台階。
餘光一掃,他突然止了步伐,斑馬線上有一道嬌白的身影攫住他的視線。
警衛先生隨著他的目光一起轉過去。
「失陪。」男子含著不自覺的笑意,往馬路口走了過去。
事情發生得如此快速,警衛只來得及看見,夏先生才剛踏上斑馬線,一輛小轎車突然從遠方飆過來,已經開始閃爍的黃燈絲毫沒有改變他衝過路口的決心。
下一瞬間,黃燈轉紅,行人通行的綠燈亮起,夏先生快速奔上斑馬線,那輛疾衝的轎車已然不偏不倚地撞飛了他,一切彷彿經過最精密的公式計算,絲絲入扣,環環相接。
「夏先生!」警衛的心臟狂跳,怒吼著衝過去。
夏先生的身體被高高地撞離地面,飛過三、四公尺的距離,再重重地落在路面上。
砰!人體骨骼隔著肌肉撞擊在柏油路面,發出一記沉悶的聲音,聽起來比指甲刮到黑板更令人牙齒發酸。
小轎車緊急煞車,嘰!幾乎剌破深入耳膜。
「啊——」一聲尖銳的女高音替車禍現場增加更多音效。
後面的車輛行人全亂成一團,警衛奔到現場,用力撥開擋路的群眾,來到傷者的身畔。
夏先生臉孔朝上,半個身體躺在馬路中央的分隔島,眼睛無神地微睜。
那個眼神,已經不像一雙有生命力的眼……
「快叫救護車!」警衛對某個路人大吼,對方回過神,連忙掏出手機打一一九。
「夏先生?夏先生?」警衛蹲在他的身邊輕喚,不敢隨便翻動他。
他的臉色蒼白,半邊的臉頰和衣服上沾滿了泥土與青草漬,另一側的額角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正泌泌流出血來。
大家的心都提在喉嚨間,現場除了對向的來車繼續行走之外,別無任何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