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並不是娛樂場所的女人!一張面孔已為人看濫看熟,嫁得再好,也給人一種「狐狸精修成正果」的感覺,我是巴黎大學堂堂正正的美術學生,到現在為止,一年還在大會堂開一次畫展,在任何方面,林家的人都不能挑剔我。
我的生活還有什麼遺憾呢。
林醫生的子女並不討厭我,因為我並不與她們爭出風頭,我是一名藝術家,苦是苦在這年頭的藝術家也需要穿衣吃飯,所以嫁給林醫生,於是我有大把時間來造就我的志願。
我們住在石澳一幢八間房間的屋子裡,我最喜歡開的車子是一輛白色摩根跑車,我心愛的鑽飾是意大利蒲昔拉蒂。
婦女雜誌偶而也用我做封面,很多人驚訝地歎息:「啊,原來林醫生的夫人是這麼美麗大方,又是畫家。」
林很滿足,因為他擁有這個女人。
然而這麼說,我的生活上還有什麼遺憾呢?
兩個司機三個女傭人加上花王兩夫妻,生活太豐富舒適。
然而那一日,我跟丈夫說:「我想搬出去住。」
他聽了抬起頭,一時不明白,「你說什麼?」
「我想搬到鄉下去,找一間平房,好好的作些畫。」
「別開玩笑,」他的口氣像對他孫子說話似的,「在這裡不能畫畫嗎?」
「一大堆人跟著我,我不自由。」我說。
「你不按鈴,他們是不會出來的。」他詫異的說:「你不高興什麼?」
我不出聲。
那天晚上,他特地早回家,叫相熟的珠寶店送來首飾。
我說:「這個樣子的珠子我已經有好幾條了,不再要了。」很不耐煩地叫他們帶回去。
他陪笑,「我倒忘了,挑別的款式吧,好不好?」
我笑,「都有了都有了,這種東西,若一件半件也無,做人沒意思,可是買了數年,也已經到飽和,夠戴就算數,不必多花錢。」
「那麼你為什麼煩?」他問。
我沒有回答。
照說我生活尚有什麼遺憾呢?可是那日我的跑車經過戲院門,看到「月宮寶盒」的廣告招牌,就想:如果有人陪我看這套影片,再到小館子去吃潮州菜,那才是高興呢。
林工作非常的忙,他的醫德好,在病人眼中有起死回生之能,漸漸他忙也是為了責任,不再是為了錢,沒有休假的機會。
有病人跑了來哭上半天,求他去動手術的。他跑來求我,我只好歎口氣說:「好吧,我們取消假期。」
六年來我與他都沒有空去渡蜜月,現在如果我不起床陪他吃早餐,就簡直見不到他。
以前我到他診所去找他,現在也不去了。
一到診所,十多個護士都畢恭畢敬的對牢我喊「林太太」,受不了。
我仍然想去看月宮寶盒,要求非常低,但對我來說,是一項奢望。
剛結婚的時候,林醫生頗為擔心我,他嘗笑說:「我比你大廿年,你要是跟那些蓬頭垢面的藝術家跑了,我的心臟馬上會出毛病。」
我只好笑。
後來他放心了,因為我不是那樣的人。
那種穿件髒衣服,留小鬍髭的藝術家,並不放在我眼內。
日子過去,漸漸我變得非常孤僻與寂寞,所有出風頭的場合都不想再出現,林醫生自然更樂得在家休息。
我也不再購置新衣服,老是那堆毛衣牛仔褲,頭髮長了就梳一條粗辮子,畫畫的時候身上縛一條圍裙,並且想搬到外頭去住,過種比較單純的生活。
我也在海灘游泳,我喜歡棕色的皮膚,林醫生不喜歡,他不止一次說過:「好好雪白的一個人,曬得黑鬼似,髒相。」我總是陪笑,可是還是年年照曬不誤。
他有一隻船,從不出海,除非是孩子們自美國回來,才用得著。
「孩子們」是年年回來的,不外是怕父親老糊塗了,把所有的家產全花在繼母身上,可是漸漸他們也很放心,因每次回來,都看見我一身破爛,對林醫生的事業不問不聞,久了他們也曉得不是假裝,於是不那麼仇視我,也不急著拍我馬屁,我們相處得很好。
那天林醫生跟我說:「他們又要回來了,你讓司機去接吧。」
不知為什麼,今年我特別煩躁,當時就說:「你自己吩咐司機吧。」
他們到埠的時候,我出去與幾個朋友談畫展的事,回來只見到一屋的人,都與我打招呼,我也看不清楚,站在林醫生身後使勁的笑。
忽然有一個人說:「我不是的,林太太,我只是他們的朋友,姓趙。」
大家哈哈的笑。
我向他點點頭,「趙少爺,不必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就好。」
屋子裡忽然多了近十個人,鬧得天翻地覆,我一貫是不理的,照常生活,人多了林醫生就開心,我不得不承認他是老了。
一日我自外回家,揚聲問:「有沒有人跟我去釣魚?」
桌球室裡只有姓趙那個年輕人,我向他笑一笑,他也笑。
「他們都坐船去了。」他說。
「你呢?」我問。
「我玩得累死了。」他坐下來。
我完全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於是笑。
他是一個英俊的男孩子,標準美國大學生模樣,精神、壯健,富幽默感。
「香港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他說。
「你的意思是,林家的人出入的都是美麗的地方。」我說。
他也很明白,「那當然是,在香港,不需要很多的錢,就可以過得很好。」
「你在念什麼?」
「醫科學生。」
「上帝。」我笑說!「我們這間屋子裡的醫生比診所還多。」
他說:「你是畫家?」
我說:「不敢當。」
我伸伸懶腰,拿了一隻水果吃。
他站起來,「是不是找人釣魚?」
我猶疑一下,此刻拒絕他太著痕跡,於是我點點頭。
他很敏感,揚起一條眉,「不要緊吧。」
「自然不要緊。」我說。
我們兩人走到海邊坐下,太陽很厲害,我架上草帽,放下魚鉤。
「真靜,」他說:「可以躺在這裡一輩子。」
我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