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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頁

 

  人類的大腦前額葉是最新演化的部分,其他哺乳動物並沒有發展出這樣的構造;它的功能主要是在建立人生目標與計畫未來,切除腦前額葉的病患,雖然不再為生命感到痛苦瘋狂,卻會變成一個沒有未來感的人。

  失去人生目標等於切除一個人繼續生存下去的動力。變成無痛無感,彷彿喪失了的靈魂,當時對付這些飽受精神所苦、瀕臨瘋狂的病人,誤判為一種有效的診療方式。直到後來研究發現,被切除前額葉病人的死亡率很高,以及會產生喪失靈魂的副作用,這才取消了這種將痛苦直接切除的荒謬方式。

  痛苦和激情是生命不可缺的因子,它們不是促使你去創作藝術,就是吸引你去欣賞藝術。剩下的情緒,你要等時間流過撫平傷痛的縐褶,並且相信時間是一把神奇而有用的熨斗。

  初秋的午後,舒柏昀獨自坐在美術館的長椅上,凝視牆上的畫作,是台灣長期旅日的畫家梧清秋的畫作〈在公園的女人〉。

  他也有一個悲傷的故事。

  梧清秋老是畫和他戀愛中的女人,他的畫作剛好可以標明他的戀愛史。到達創作後期,他重複畫著同一個女人,可以說她是他的摯愛。

  傳說女人原來是畫商的情婦,她像在走高空鋼索般危險地生活在兩個男人之間,畫家、畫商和女人譜出一段複雜的三角戀情,最終的結局卻是畫家和女人因室內瓦斯外洩而雙雙死去;當時判斷是意外,也有一說是殉情。

  梧清秋雖有個富商父親,卻不獲支持,像許多畫家的際遇,生前默默無名,生活窮困潦倒,飽受酗酒過量、精神折磨所苦。聽說他曾經為了找雕刻的木頭,窮到去偷鐵路枕木,死後大部分的畫作歸畫商所有,畫商珍愛的不是畫,而是他畫中的女人。終其一生,畫商都不願意將那些畫作轉賣出去。

  第一次看梧清秋的畫展,是在日本京都。當時舒柏昀去參加醫學研討會,並同時探訪在加州唸書的日籍大學好友植村廉介,透過他的介紹才認識這名台灣的畫家。

  如今,畫作正在北美館展覽,為期一個月。聽說這次展覽結束後將會在信義101舉行拍賣會。原本堅決不賣的畫,在去年畫商因癌症去世,他的子女為了付龐大的遺產稅,決定將父親收藏已久的畫作拍賣。

  第一眼,舒柏昀立刻喜歡上牆上這幅〈在公園的女人〉。

  靜謐的光線下,女人在樹蔭盎然的秋季午後睡著了,她臉上留著一抹笑容,她的心開了一個視窗,三個掌管夢的神祇正在她心底上演一出奇幻的戲劇。

  舒柏昀第一眼就喜歡上梧清秋的畫,那是因為他認為是心在作夢,而非大腦。而奇妙的是,舒柏昀甚至覺得自己和畫中的女人長得有些相似。

  當初就連植村廉介也這麼認為,才會特別帶她去看畫展。

  從夏末到初秋,失落感無處藏匿,舒柏昀為遺憾和無奈所苦。岑子黎問她喜歡養狗還是養貓的那個夜晚,她說她不回答假設性的問題,因為她從小居無定所,隨時都有準備搬家的可能,完全沒有資格養寵物。

  「那麼,就當只是假設,說妳的喜好,而不管能不能成立。」他說。

  如果只是假設,而不談現實中能不能成立,假設她來自一個簡單平凡的家庭,她是否有勇氣愛到底、如豪賭般答應他的求婚?

  如果只是假設,他不是富商,他會懷疑她接近他的動機?他會卸下冷酷的面具,單純的愛她,毫無雜質、毫無條件,只是因為她是她嗎?

  假設要在能成立的可能性之下才有回答的意義。外婆心臟病發去世的那年夏天,舒柏昀就已弄懂了這個道理。

  初秋的午後,畫裡的公園樹梢的落葉似飄落到她身上,她是如此悲傷,輕易就被無力感所擊潰;她需要聽一個故事,例如這個畫家的生平,再去欣賞他的畫作,探究現實和藝術之間的對比,失落如溺斃在汪洋大海的她總能找到泅泳靠岸的生命力。

  生命的原貌就是如此。

  在畫作前停坐許久,舒柏昀在黃昏來臨前離開美術館。

  隔了一個小時,岑子黎走進美術館裡,坐在同一張長椅、同一幅畫作前,他非常沉默,帶著說不出的悲傷,凝視著畫裡坐在公園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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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中午休息時間,最後一名掛號病人剛踏出舒柏昀的診療室,護士正要關上門,易洛施踩著PRADA高跟鞋,尊貴驕傲地走進來。

  舒柏昀在電腦前記錄病人的詳細筆記,聽見聲音,移開盯著螢幕的視線,望向眼前宛如叢林女獅般孤傲的女人。

  她穿著質料很好的象牙白套裝,腳上紅色高跟鞋異常顯目,她長得很美麗,在舒柏昀面前,舉止優雅地拿下她的太陽眼鏡,瞟著舒柏昀,眼神輕蔑,宛如瞟著她的女僕。

  她的外表讓舒柏昀想到時尚雜誌的封面,是費珍珍年輕時期最渴望上的那種雜誌封面。

  護士站在門邊,說:

  「對不起,小姐,早晨看診時間已結束,請妳先預約掛號,午後三點再過來。」

  「我不是來看診的,我是來看舒醫師的。」易洛施沒把護士放在眼裡,盯著舒柏昀,意有所指地說。

  舒柏昀不認識她、也不太明白她的來意,叫護士去休息用餐,護士離開之後,診療室只剩下她們兩個,舒柏昀這才疑惑地問:

  「妳找我有事嗎?」

  易洛施打量著舒柏昀,直覺判斷她絕對不會是自己的敵手,嘴角揚起自信十足的笑容。

  「沒事,我是來看妳的。」

  「那麼妳看完了嗎?」舒柏昀冷靜地望著她。

  「嗯,我看得很清楚,我不覺得妳有什麼特點。」語氣輕蔑,擁有驕傲神情的易洛施沒把來意說明,隨即優雅地轉身,連再見也沒說就離開診療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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