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抹了抹臉,坐直起來。
有一縷魂魄還盤旋在十六歲的那年,沒有回來。另一縷遺留在母親過世那年,仍在母親的靈堂前無聲哭泣。
他的頭暈得厲害,強撐著,走到浴室裡用力潑了幾把清水,冷卻那還在半夢半醒間躁動的神魂。
鏡子裡的臉孔,乍看之下,竟有幾絲詭異的陌生。
這是一道平而挺的眉,凜冽煞黑。據一位「兄弟」的說法,他全身上下最名不副實的,就是這一道帶著殺氣的濃眉了,又平又黑的兩筆,劃在臉上,有如兩把關刀。所幸他的眼神平良樸實,中和了濃眉的殺氣。
二十歲那年,從少年監獄出來之後,他就不曾再把頭髮留長,維持著四年來的平頭髮式,五顏六色的花樣當然也早不復見。
他仔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三十歲的他,因為長期在太陽下工作而壯實了些,黝黑了些,塊頭大了些,已經達到少年時期的自己所期許的那副「勇健」了,然而,心境卻蒼老了這麼多。
一切都改了。甚至,他都已經不叫「鍾振毅」了。
甫出牢門的那年,母親來迎接他,拖著蹣跚的步履,第一件事就是帶他去萬華一帶找算命仙挑名字。
「我之前算過了,算命仙說你的名字帶殺氣,難怪會去坐監。」母親興匆匆的說。「我們今天就來挑個新名字,改改運,以後你好好做人,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他對於這種命理術數向來抱持懷疑態度,即使到現在還是如此。為了老人家寬心,他同意了。
他從不曾真正聽過幾次母親的吩咐,少年時期總是在叛逆中過日子,不斷壓抑自己去取悅朋黨,做著不符合本性的事。
從步出囚牢的這一刻開始,一切都會不同!他會聽母親的話,不再讓她操煩,不再讓她斑駁的白髮繼續褪色。
於是,「鍾振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鍾衡」,取其一生不偏不倚、多思多量的意思。
然而,這個名字並沒有保住母親的年壽……
鍾衡又用力潑了一把水,斷然洗去紛亂的影像。
都過去了。
他已不再是那個茫懵無措的少年,他是一個三十歲、略有薄產、擁有一份事業的成熟男子。
他離開浴室,停在客廳的窗前。
「鍾先生!」幾位建築工人看見了他,爽朗地揮手招呼。
「你們好,辛苦了。」他隔窗喊回去。
這裡是他的土地,正要蓋起屬於他的溫室和房子,他的花株與植草都將在此找到扎根之所。
「晚翠新城」幾個石刻大字,在社區門口上凜凜盤距,母親的名字正照看著他。
這天地間的一隅,該是他可以安身立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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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恩不得不承認,情況比她預期的更棘手。
經社區主委解說,她才知道,不只即將改建的這塊空地是屬於地主的,連社區口的那塊公園土地都是他的地。據說是區公所當初徵得他的同意,將它整頓成小公園,讓居民們平白享受了好幾年。如今地主想把地要回去了,任何人都沒有置喙的餘地。
「傷腦筋!這可怎麼辦才好?」
她本來還想,空地被討回去了,頂多以後把狗兒們放養到小公園去,這會兒連公園都不保,她的寶貝狗狗豈不是又要再度踏上流浪的命運?
她憂惱地在小公園裡踱來踱去,一下子坐在石凳上,一下子又煩躁地跳起來踱步。
花錢向他租地是一定行不通的了。照主委所說,本社區改建之前都是他的地,那他一定是個大地主,光晚翠新城這個社區就讓他賺飽了口袋。她這種小鼻子小眼睛的租金,他怎麼會看在眼裡?
「不行,我一定要試盡各種方法,絕不輕易氣餒!」
她擺出一向用來自我振奮的招牌動作——兩腳大開,一隻手叉在腰上,另一隻握拳的手高高舉起來。
「為晚翠新城的寶貝狗兒請命!」口號一。
「打倒資本主義!」口號二。
「三民主義統……呃……」樹上有人!
她愕然楞在原地。大熱天的,這位老兄沒事躲在樹上做什麼?乘涼嗎?
慢著,這不就表示,她剛才的蠢樣都他被看光了?
天哪——一張秀白的臉登時窘紅得連耳朵都變色了。
頂上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不速之客正在攀下樹,敏捷的身影往她身前站定。
哇!仙恩退了兩步。
極短的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到了一株仙人掌。
陽光從葉縫間透下來,在他臉上、身上篩成點點的光芒。強而有力的肌肉在短T恤下賁起,形成一股股充滿力感的線條。壯碩的骨架,搭配著勁悍的血肉,看起來就像屹立在天地之間,即使接受烈陽曝曬,環境考驗,仍然不屈不撓的巨柱仙人掌。
她的視線緩緩上移,定在比她的頭頂又高出一顆頭的地點,才迎上一雙深不可測的黑眸。
「仙人掌」面無表情,衡量的眼光近乎嚴苛。
她的視線再度下滑,移到他缽一樣大的拳頭,喉嚨悄悄吞了口唾液。
他一頭小平頭根根似鐵,全身黝黑獷悍,五官雖不俊美,卻如刀琢般的剛硬深刻,臉上又一副要吃人的嚴肅樣,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似善類……他該不是什麼黑社會的打手來找他們社區索保護費吧?
仙恩勉強擠出一個笑,不動聲色,一步一步往後退去。
他扯開唇,也回了她一個笑。
然後,奇跡發生了。
什麼黑社會、打手、不像善類、表情嚴肅、會打小孩……的印象,就在他這個簡單的微笑中,很神奇地全都消失了。
黝黑的臉孔上,配著一嘴笑開的親和力。笑意柔化了他充滿殺氣的眉宇,燦亮的牙齒還一閃一閃地替牙膏商打廣告,非但不再像個「兄弟」,還爽朗得像個人畜無害的鄰家大哥哥。
她幾乎看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小姐,你不要怕,我不是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