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性的夢想懷抱到大三那年戛然而止,一次感冒後,喉嚨的異物感長期不消,從慢性咳嗽、呼吸不順,嗓聲沙嘎到瘖啞,拖延了半年,她終於警覺到了不對,自行到醫院切片檢查,證實罹患了惡性腫瘤。
她足不出戶了兩天,很快振作,決定親自告訴外公,她生病了,一個不該好發在健康女孩身上的惡性病。
外公十分鎮定,陪著她度過難捱的手術期。幸好病灶尚未擴散,算是成功切除,但,好似不留個後遺症不足以證明造化弄人,她的聲音徹底失去了。
晴天霹靂嗎?也還好,至少還活著看見親人。她努力適應沒有甜美聲音的生活,大學畢業後,找一份不大需要聲音的工作,差不多快接受自己身負殘疾這項事實後,緊接著,外公無預警病倒。
備受打擊嗎?其實不然,所謂債多不愁,欠一佰萬和欠一佰一十萬的感覺不會相差太多了,只是外公其餘的子女已是自身難保,任誰也沒有多餘心力照顧老人,責任自然就落在曾經吃了多年閒飯的她身上。也就在那個階段,她養成了人前微笑人後發呆的習慣,不輕易把情緒洩露,在外公面前,她比正常人表現得還開朗健康。老人在活著的最後階段,為她安排了一件事,就是她的婚姻。
「我和你景叔叔說好了,和懷君結婚吧!讓景家明正言順的照顧你。」
如果不是口齒清晰、眼神矍鑠,她會以為老人病得神智不清了。
「我不需要別人,我有工作,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她用簽字筆在筆記本上寫下大大的黑字,讓老花眼的外公看清楚,底下附加一個搞笑人臉。
「小菲,你弟弟需要。」
這句話讓她頓時呆默。她優秀的弟弟剛申請到了美國東岸一所名校研究所,沒有爭取到獎學金名額,正愁學費不知從何而來,已打算放棄出國的計劃,沒想到外公心頭一直記掛這件事。
「外公,人家沒事為何要和我結婚?」她啼笑皆非,這不是一廂情願嗎?
儘管她把這提議當作老人的夢囈,還是稍稍回想了一下景懷君這個人。成年後,她甚至只在商業雜誌上見過他的尊容,一個道貌岸然的企業家第二代。「他都三十幾了,會讓做父母的安排他的婚事嗎?」何況今非昔比,別說她身家不如人,她甚至沒有正常的溝通能力。老人家太天真了,以為還身在呼風喚雨的過去。
「懷君其實不是景叔叔的親兒子,是他侄子,景叔叔沒結婚,他的兄長把么兒過繼給他。懷君是他一手培養大的,對他很尊重,你不用擔心。」外公疲倦地把眼皮合上。「我這一生,替子孫做的最後一個安排就是這件事了。我當年看低了景恆毅,害了自己的女兒,我能為你們姊弟倆做的不多,這一次,希望能彌補一些。別說我只疼你弟弟,我最擔心的是你,與其找個等而下之的對象受人欺侮,不如嫁進一個可以信賴又能照顧你的人家。你身體不好,沒有本錢操勞,你如果逞強,將來你弟弟有事找誰商量?」
這些話說得真切又條理分明,證明老人的腦袋還未淪陷病魔掌中,務實的她卻沒辦法當真。試想,缺了一條腿的人還會渴望自己能上台跳芭蕾舞嗎?
第二天早已渾忘腦後,老人也隻字不再提,漸漸陷入昏迷狀態,半個月後,外公彌留那天,景恆毅出現了,在醫院裡。
「你外公和你提過結婚的事?」
連續三天在病榻旁不眠不休的她不置可否,有氣無力地在紙上寫道:「他精神不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您別介意。」
「他心裡很清楚。你呢?有意見嗎?」
她錯愕極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景恆毅認真地看著她,歎口氣道:「你和雁青長得真像。」雁青是大姨的名字,他至今未忘懷半分?
「景叔叔,別為難景大哥,我可以過得很好,不能說話也不是什麼大事,對吧?」兩個長輩認真起來,彷彿時光倒錯,回到五0年代,令人匪夷所思。
景恆毅看著她那手字,笑道:「連字跡都像。」他憐惜地拍拍她的頭。「不為難,你是好孩子,懷君他懂的。方宇的事我都辦好了,以後在國外有人會照顧他,你不必擔心。還有,結婚後,你們還是可以保有原來的生活方式,一切都不必改變,懷君不會干擾你的。」久經商場,景恆毅再溫和都有一種不容反駁的氣勢。「這是你外公的遺願,不必想太多,沒有人會傷害你。」她什麼都來不及問,景恆毅便匆匆走了,他只是來通知,不是和她商量。
呆坐在病房一晚,她把這件荒謬的主意仔細想了幾遍,外公說的不全然錯,她還能有什麼損失?她難道打從心底奢望未來會有愛情嗎?但只要現在點個頭,有人會因為她而受益良多。至於景懷君的想法,她無從瞭解也不想瞭解,做生意的人不做蝕本的事,她的考慮可能比他們還淺薄。
景懷君的確完全沒有干擾她,外公去世後一個月,他差了一名律師前來讓她在結婚證書上簽字,像簽合同一樣;結婚登記那天倒是旋風般出現了五分鐘,對她頷個首,面無表情地淡掃她一眼,她甚至嚴重懷疑他連她的長相都沒看清,就完成了大部份男女都要大費周章才能完成的終身大事。
自那天起,她再也沒見過他,反而是景恆毅對她付出較多的關照,三不五時探望她。她逐漸瞭解,這樁婚姻建築在兩位長輩的相互補償和虧欠上,景恆毅補償過去未竟的愛情,和老人大方提攜之恩;老人則是補償對兩個女兒的虧欠,雙方藉著方菲了結了他們的遺憾。
婚後半年,景恆毅在一次國外差旅途中心臟病發猝逝,之後,她和景家的關係全靠李秘書為連繫橋樑,她和景懷君,正式成為法律關係最親密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