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見面的那個晚上,他正巧到周家作客,順道探望周朝雲--亦即他的未婚妻。如果不是遇上了她,他現在恐怕己是周家的女婿。
可,他在期待什麼呢?這女子的家世背景和性情和人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吶!
那堆食古不化的老人們絕對不會答應的。但,他真的想要她嗎?娶一個殊無文墨、野烈難馴,又浮躁刁蠻的女竊犯?
在她身上幾乎找不出一個女人該擁有的丁點基本美德。好了她膽大妄為的行徑,是他以前想都沒想過的。也許正因為他們如此天差地遠的不同,所以她才能不合情理,匪疑所思地挑動他最幽微的那根心弦。
他己泥足深陷了嗎?不,不可以,除非她徹底地脫胎換骨,否則,「嵩巖山莊」那群食古不化的老人們,絕對饒不了他的。
商輅感覺眼前一黑,而且莫名其妙地冒著冷汗。別胡思亂想,沒地嚇壞自己,多划不來。
咦!怎麼有五根手指頭在他面前亂晃?
「喂,我問你話呀,發呆也不選時候。」板凳沒大沒小地揮舞著素手,作招魂狀。
商輅抓下她的小手,一本正經地說:「很簡單,我要幫你改頭換面,讓你重新做人。」倘使她是塊璞玉,那麼他們或許還有未來可言,否則,他就只好放牛吃草,從此死了這條心。「跟我來。」
「去哪?」
「書房。」不理會板凳嘰哩叭啦,咒聲連篇,商輅己將她帶往西廂的一處樓閣。
樓宇當中懸了一塊大匾,金漆閃閃。
「告訴我,上頭這三個字叫什麼?」
「叫...」所有的方角文字,她只認得「怡春院」,其餘的就有看沒有懂了,商輅分明是故意糗她嘛。「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和這三個字差這麼多。」商輅一下子沒搞清她的意思。
板凳沒好氣地投給他兩粒白眼。「我是說我看不懂,我不知道。」這樣說夠明白了吧?
連這也不懂?商輅的心情又沉重了一些。「這上頭寫的是『翰文閣』。那兩旁的對聯呢?」
對聯?板凳心中一喜,這她可懂得了,當下胸有成竹地念道:「楊花如夢,春光誰主?睛空覓得顛狂處。下聯是:天涯亦有影雙雙,總是纏綿,揮不去。」
商輅直覺地頭皮發麻。「你這念的是哪門子對聯?」
「上邊不是這麼寫的嗎?我們怡春院也有貼耶,天底下的『對聯』不都是一樣的嗎?」她天真地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
「當然不是。」商輅相信他的頭已經開始冒煙了。
「這上頭寫的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居然把它念成煙花柳地,不堪入耳的辭句,真是侮辱聖賢。
「這樣啊!你沒騙我?我算算看。」
「算什麼?」
「一二三四、二五、二六...果然不一樣。這邊字少一些。」每個字的形狀對她而言都是大同小異,唯一能區別的就是「坨」與「蛇」的多寡了。
商輅唇邊僵著一張不自然的笑臉,歎道:「我原以為你只是缺少文墨,沒想到你竟目不識丁。」
「你笑我不學無術,稻草滿腹?」
「呵,這句倒押韻得挺好的。誰教你的?」灰黯的前景好不容易露出一小片曙光。
「不是教,是罵。我每次到衙門報到,縣太爺都是這麼罵我的。」她現出一臉無辜,好似這句中肯又貼切的責備大大損傷了她的一世「陰名」。
「你到衙門報到,所為何事?」
「犯案嘍!」這麼簡單的道理還要問,巡撫是怎麼當的?
「你經常違紀犯法?」商輅很想像除了竊盜,她還做了不可告人的勾當。
「不要大驚小怪行不行?從前從前有一個老伯伯說:人要是太閒,三不五時就要犯點過錯,知道錯了,隨便改一改就可以,做善事千萬莫要做大的。」這些話有一部分是她從蘭姨那兒聽來的,經過她「融會貫通」之後,再加以歸納分析所得出來的三十六字真言。
「那個老伯伯是孔夫子吧?他說的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縣太爺責備的一點也沒有言過其實。
「哇,你好棒,那麼多字,你掐頭去尾,隨隨便便講出來就變得好有學問。」板凳是發自內心地崇拜他。須知她虛長十幾年的生命裡,壓根兒就沒接觸過任何一個讀書人,從未受過禮教的熏陶,偶爾有一、兩個風流墨客到怡春院,她娘又不許她接近,更別說閒聊了。因此她滿腹的「濁水」是跟她娘、蘭姨、翠姐她們學的。上樑不正下梁自然就東倒西歪嘍。
「你若是喜歡,我可以教你。」她越是顯得無知,商輅就越是雄心壯志地想將她抽骨換血,大肆調教一番。
「不麻煩了,我是爛掉的木頭,很難『調』的。」...要她讀書寫字,不等於要她的命!
「是『雕』不是調。」商輅不容她推辭推托,修長的五指突然變得孔武有力,一把將她拉進翰文閣。
「隨便啦,總之我不要學,我...」板凳跌跌撞撞進了這府邸最「簡陋」的地方。
房間好大,大得驚人,但裡邊東西好少,少得可憐。
右側一張花梨石長桌,上頭放的全都是一些沒用的東西,什麼筆啊、墨啊、硯台啊...幸虧牆上還有許多字畫條幅,一旁有兩隻古瓷花瓶,算是有那麼點價值。
這房間最可惜的要算是那整齊矗立在架上,一一以背相向,佔了三個牆面之多的書籍。沒事弄那麼多書,浪費空間吶!
板凳不禁惋惜地搖頭如撞鐘。
所幸商輅沒瞧見,不然肯定會氣得把她的小腦袋砍下來當柴劈。
「這上頭的書,你認得幾本?」他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竟還對一截朽木抱存希望。
板凳索性把眼睛閉起來,要殺要剮都隨他,就是別逼她認識這些不能當飯吃的「有的沒的」。
「你--」不求上進的笨女人!他可不是隨便願意教人的,她竟人在福中不知福。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