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著迷地瞅著他笑容,覺得暈飄飄,從沒喝過酒,是不是酒精在作用?她恍神,看他姿態灑落,握住鋼杯的手勢,他的手掌很大,手指粗糙,左腕戴機械表。她瞇起眼,很喜歡他大大的手掌,很想搞清楚為什麼那麼喜歡,這隻手跟別人的手有什麼不同嗎?這男人跟別的男人有差別嗎?
愛真奇妙啊,花露露暈暈地想,將他眼睛鼻子嘴和手拆來看,和別人又有什麼不同?然而當那些組成一個叫楚天馳的男人,活生生坐身邊,她就會發熱,心跳很興奮,很想這樣一直和他坐下去,那樣也很陶醉。
她記得病時他指腹緩慢揉按她脹痛的頭腦穴道,一次次,力道沉入深處,那股力,沈而篤定,將她的疼痛化開。
她還喜歡看他啜飲啤酒的模樣,喜歡他嘴上新生的鬍髭,他就著鋼杯暢飲,這些建構出的風景,有奇異的雄性魅力。她看著,臉紅了,忘了時間,著迷地貪看下去。忽然,他轉過臉,逮住她的視線。她嚇一跳,縮肩,撇過臉去,去看公園的大樹。
「那排樹養得不錯喔。」她瞎扯,彷彿剛剛一直都在研究樹,沒看他。
「還可以。」他低笑,少女的裝模作樣,怎可能逃過他三十歲的男人眼睛。
「你心情好像很不錯了。」不再因他傷心了吧?
「很好啊。」花露露傻笑。
她雙手往後撐地,臉微仰,咪咪笑,看夕陽吞沒藍天,耳畔是風聲和小孩追跑聲,誰家的木風鈴叮叮咚咚響,他們面對著同一片風景。不同的是一個臉色酷酷,一個笑咪咪。
他睞她一眼。「你打算坐多久?」
「嗄?你要回去了嗎?」還想再跟他坐下去呢。
「還沒。」看見她眼中的期盼,他捨不得離開,晃了晃杯子說:「喝完啤酒再走。」
「就是,至少等天暗了嘛,反正你已經收工了啊。」
最好是坐到天荒地老。
於是,又這麼耗下去。
這對組合,坐一起,在路過人眼中,化作詭異風景,超不搭的。
男的穿軍夾克,硬邦邦牛仔褲,儘管坐姿懶散,仍散發一股敵意,無聲地在暗示「別靠近我」。眼神凌厲,表情嚴酷,一點都不放鬆,好像每分秒都準備跟誰打仗。
而坐在這剽悍男子身旁,兒童似的少女花露露,顯得很突兀。她身體微後仰,雙手在後頭撐地,坐姿懶散。身上穿著軟綿綿民族風寬鬆衣褲,脖子繞一條粉紅絲巾。紫色寬棉褲在風中邋遢,夾腳涼鞋托著,圓滾滾的柔白腳趾,任由晚風輕撫。
在極陽剛的楚天馳身旁,坐著超柔軟的花露露。在相異的兩人間,無形的力量在流動,在蔓延,他們身不由己,暗暗地傾慕彼此,互相吸引。
她問他:「你真的很喜歡坐這裡欣賞風景,我常看你一坐就坐好久。」
「欣賞風景?有什麼風景好欣賞?小孩吵死人,還有那個歐巴桑,坐在椅子上摳腳的那個,旁邊還有一隻狗在大便,樹下那個糟老頭亂吐痰,這麼一群王八蛋,有什麼風景好欣賞?」
他害花露露大笑,笑彎腰。
他也笑:「幹麼……我這麼幽默啊?」
「原來你坐在這裡,都在看那些東西啊?」
花露露伸手,東指指西指指,帶領他看:「你看啊,天空被夕陽染成金色,那邊遊戲區旁的九重葛,粉紅的花開得那麼美。另一邊,樹上的麻雀們都在玩呢……風景很棒啊,幹麼要去看摳腳的歐巴桑跟在大便的狗?」
「拜託,目標那麼明顯,我眼睛脫窗了才會看不見。」
她又哈哈笑了。「那我真的沒看見,我眼睛可能脫窗了。」
楚天馳看她屈腳抱膝,下巴抵在膝頭,斜臉望他,咪咪笑地,像隻貓。
他猜她有點醉了,才那麼愛笑。
「有這麼高興嗎……」他問,聲音不自覺地溫柔了。也許再這麼坐下去,他的強硬,就會沾染到花露露的柔軟。他想,改變已經發生,是他自大的以為,他都能壓抑住,其實他再也變不回跟她相遇以前的自己。
他想多聽聽關於她的事,他問她:「你跟你媽一直都住在尼泊爾嗎?」
「嗯,我們大多住在安娜普那山區,沒有一定的地址。因為尼泊爾政局不是很穩定,我們也常換地方住,就到處玩啊,我媽好多喇嘛朋友喔,有時我們還會住在佛寺裡。」
「你喜歡台北嗎?」
花露露很認真想了又想。「也沒有什麼喜不喜歡,就是不一樣嘛。但這裡樹太少,空氣也不太新鮮,我在那邊晚上都會看到超多的星星,這裡看不到。」
「那邊風景怎麼樣?」他好奇了。
「我最喜歡冬天了,睡覺時,整晚聽見雪從屋頂啪啪掉到地上的聲音。早上,看到外面山頭樹啦欄杆啦,全被白雪覆蓋。我就會跑出去,捧雪進來,用雪水煮奶茶喝。然後躲在屋裡,看外頭白濛濛的世界,美呆了,我跟我媽可以這樣一看就好幾個小時。我媽說,不管是誰,看見這麼美的白雪和高山,就會相信世上真的有神存在。」
「噢。」楚天馳很難想像,他從沒離開這裡。「聽我師父說,你們可能十二月就回尼泊爾?」
「嗯。」
「那麼告白被拒絕了,幹麼心情不好?」他揶揄她。
「啊……這兩件事有關係嗎?」她不懂。
「你想想,就算我接受你的告白,跟你在一起,但是你很快就要回尼泊爾,我們要怎麼維繫感情?」他笑她白白傷心。「所以呢,小妹妹,下次跟男人告白,拜託,先動腦想一想自己的情況。以你現在的狀況,根本不可能和誰交往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設我喜歡你了,假設我們也互相愛得要死,但是沒多久,你就回尼泊爾了。如果我真的愛上你,不就愛得很白癡?」
「但我們會有一段日子很開心。」
「越開心,等到分開就越傷心。你懂嗎?」真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