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冀點點頭,聽話地拿起碗筷。
「好吃嗎?」太后親切和藹地問,那樣子活像個極端寵溺孩子的母親。
「好。」唐冀擠出一抹訥訥的笑容權充答謝之意。他實在很餓,但了無胃口,即使人間美食,也是形同嚼蠟。
「比起你娘做的呢?」她單純地只是想找個輕鬆的話題和他聊聊,避免他終日陷於愁慘的情緒中。
「她?」唐冀一愕,陰霾重重的眉宇忽地向外舒展了下,「她已經去世很久了,我幾乎已不記得她……」不,他記得的,儘管四季飛逝更迭,歲月遞嬗了二十個寒暑,他始終無法忘懷她母親只有在過年過節才煮的「絲絲面」,熱呼呼的一大碗,裡邊有面絲、肉絲、蛋絲以及筍絲和胡瓜絲,吃來滋滋有味,他每回吃完都要連碗底一起舔得乾乾淨淨。
「我娘的手很巧,」唐冀喃喃地,如回憶一樁久遠的夢境,「她還會貼餅子、包餃子,還會熏雞、烤鴨。你的手藝比不上她。」
「真的?」太后並不覺得被冒犯了,反而興味盎然地詰問他娘種種能幹的本事。
唐冀精神恍惚地,竟不像過往那樣諱莫如深,和太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起那塵封已久的往事。
不知什麼時候,太后厚軟溫暖的掌心撫在他臉上,替他拭去臉上悄然滑落的冰冷的淚水。
他惶惑而淒惋地輾轉了下,居然人夢了,呀!他睡了。白色的被褥披向他的兩肩,太后欣慰地坐在床沿上,看看十二少,復瞟向唐冀。真是一對璧人,她發自內心地讚歎。這麼好的孩子,他怎麼可能……一定是那些官員們弄錯了。但願皇天保佑他倆,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 * *
十二少在晨曦熹微的破曉時分醒來。睡了好長好長的一覺,快不知今夕是何夕了。伸著被壓壞了的酸疼腰背,她蹣跚地躡足踱到唐冀身旁,情深意重地吻著他側仰的一邊臉龐。
是蛇還是小蟲蟲?弄得他好癢。但還是不肯起來,因為他做了一個夢,風光旖旎的美夢。夢中他頭戴金冠,身著紅衣,騎上一匹高大寶駒,威風凜凜地……娶妻去?
娶得佳人歸,醉臥美人膝,他開心地笑了,一手掀開大紅喜帕,迫不及待地含住那異常甘甜的朱唇……如此柔軟,如此誘惑,如此真實,簡直是……
唐冀赫然睜開眼:「柔兒,你……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當然不是。」十二少雙手捧著他的臉,獻上一記熾烈而綢繆的深吻,「累你擔憂了。」
* * *
「怎麼會找不到?」西門鉞黑著眼圈,臉容非常疲憊,精神相當委靡。他瞪著手底下的三名部屬,又是焦躁又是懊惱,「你們是不是沒仔細找?」
「附近能到的地方都找遍了,惟獨……」熊一飛面露愧色地把頭垂得老低。
「說下去。」須知皇太后若有丁點閃失,他們全都別想活命。西門鉞憂急如焚不是沒有道理的。
「就是太后墜崖的那處狹谷,因地形陡峭,屬下派了數十人前往探查,竟無一人有辦法下去,所以……請大人恕罪。」
「下不去?用繩索接續呢?」總要想出個法子呀。
「試了,但那山谷深不見底,最後仍是無功而返。」
「也就是說,我們大家都要準備提頭回去見王公公了?」西門鉞一怒,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我去,我就不信那是什麼龍潭虎穴。」
熊一飛聞言,方覺如釋重負:「屬下另外打聽到一個消息,太后出事那天,十二少也在場。」
「她?」
* * *
「她沒有死。」秦夢倒了兩碗剛煎好的雨前茶,一碗遞予華宜,「從那麼高的懸崖跌落,居然仍能由鬼門關逃脫。我們是另覓良策呢,還是就此勒馬?」
這會兒丑時將盡,兩人坐在歡喜樓隱密的斗室內。孟夏了,仍春寒料峭。
華宜沉鬱地垂著森然鳳眼,望著青天瓷碗中如雪花飛舞的茸毛銀葉,呷了一口,不知其味地骨碌嚥下。
「縱虎歸山,將會如何?」她問。
「江十二隻是名女子。」
「紅顏可以安撫取悅人心,也可以毀掉一個男人的前程。」她一口飲盡那燙滾滾的熱茶,美目翻飛,殺機立現。
「也許除掉她並不是最好的法子,何況我們已打草驚蛇。」秦夢隱隱覺得事有不妥。
「所以這次我們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華宜盯著几案上一盆幽蘭,語氣堅決。
「但萬一消息走露,我怕……」秦夢意志已經動搖。開此殺戒的本意是替唐冀除去禍害,然事件演變至此,卻反而像在鬥氣,更似窮凶極惡地趕盡殺絕,實在有違他們當初的想法。
「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當為,你竟然怕?為大哥做這麼一點事,你就不樂意,忘了當初是誰救回你這條小命,是誰賞你一口飯吃,讓你免於窮苦潦倒、曝屍荒野?」
「你確定我們這麼做真是為大哥好?他為了江十二甘冒生命危險,躍下人稱『死亡谷』的九重崖救她,如此情深意切,連我這粗漢亦不免動容,你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坦白說,我不認為在我們殺了江十二之後,大哥還願意和我們稱兄道弟,說不定,他衝冠一怒就跟我們劃地絕交,從此反目成仇。」
「哼!靖亂必有犧牲。江十二是歡喜樓的亂源,剷除她是我們的義務。」
「因此我們就得犧牲掉和大哥多年的交情?這代價太大了,我不同意。」秦夢自問可以為唐冀做任何事,但那是在更加緊密維繫彼此關係或增進彼此感情的前提下。
「無所謂,沒有你,我照樣殺得了她。」華宜不為所動,一意孤行。
「華宜,」秦夢睜大眼睛望住她,「告訴我一句實話,你這麼做真的沒摻入私人恩怨?」他很懷疑。
她怔愣了好一會兒,重重喘了一口又一口氣,猶沒法明確作答。
「當一個人的理智被感情所蒙蔽以後,往往很不容易看清事情的真相,尤其看不清自己。想想你這些年為歡喜樓、為大哥所付出的,也許你並不如你自己想像的那般心如止水,畢竟你的未婚夫哲倫已經去世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