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問題?」大夥兒異口同聲。
「色膽包心的鍾離全見紀夫人秀外慧中,一看二看,看對了眼,隔日命人丟了二十兩銀,就把紀夫人給搶走。紀秀才是有風骨的讀書人,怎嚥得下這口氣?自是衝到侯府討人。沒想到非但要不到人,還被屈打一頓。
紀秀才氣壞了,索性關掉善學堂,拿著梆子四處說書,說的全是侯府做的骯髒事兒。」
「這秀才忒大膽了,人家有財有勢。」
「可不是,前日深夜,一把無名火燒掉善學堂,只有這女娃兒被救出來,家沒啦,父親不在了,她不賣身葬父,還能怎麼做?各位鄉親父老,不如咱們做做善事,湊合些銀兩……」
老翁話說未齊,一聲吆喝,打斷他。
「你們不知這是什麼地方?居然敢聚在侯爺府前閒聊!?」
隨著吆喝聲,一雙手排開眾人,那是個十七、八歲的青年,一身紫衣華服,冠間鑲了玉石,一看就是有錢的公子哥兒,他擠到女孩面前,見她一身喪服,罵了聲穢氣。
女孩視線甫接觸到他,雙目倏地瞠大——
就是他!他燒去她的家,燒死她的爹爹。
她的眼光讓青年公子不悅,二話不說,大掌揮去,在她臉上留下五指印。
「看什麼看!大爺是你看得的!?」
小娃兒怎禁得起大力氣?巴掌一揮,女娃兒摔到在地,然不服輸的性子促使她再度起身,抬眼瞪他。
她的桀驁不馴教青年氣急敗壞,手又揚高。
也不知是膽子大,或初生犢不畏虎,她硬是這麼直勾勾地望住對方。
眼看,大掌即將落下,她仍然一瞬不瞬,死盯他瞧。
掌落,幾個不忍心的路人別開臉,然而,預期中的巴掌聲沒出現。
青年的手被拉住,他回頭,見一名中年漢子對他溫文笑著。
「平壹少爺,您何苦跟個娃兒一般見識?」
哦,他就是惡名昭彰的鍾離平壹。眾人恍然大悟。
「許多人瞧著呢!可否請少爺高抬貴手,饒她一著?」
鍾離平壹望週遭一眼,那些指指點點的私語,讓他斂了氣焰。
「快滾,要哭喪往別處去!」撂下話,他恨恨推開眾人,進入侯府。
中年漢子蹲低身,拿出一枚大元寶交給女孩。
「爺,您要買下紀穎?」
「不,你用這銀子好好把父親葬了吧!」
女娃兒搖頭,把銀子遞回去。「無功不受祿,取財有方。」
好個無功不受祿,她才多大?他眼底透著激賞。
「你想跟著我?」
「紀穎願意跟著幫紀穎葬父的恩人。」
意思很明白,她不負欠恩惠。
「好吧,三日後午時,你在這裡等我,行不?」
「行。」
「你娘被綁進侯府當夜就懸樑自盡,骨灰放在雲仙庵,去把你娘帶回,同爹爹一起安葬吧!」
這話,他想半天才決定對她說。唉,一夕失去雙親,不知她能否承受?
他的話如晴天霹靂打上她。
原來呵,娘懸樑自盡……就是這因由了,無怪爹怎麼鬧,鍾離全都不肯把娘還給他們。
恍恍惚惚間,「失父喪母」四個字不斷在她腦間繞。
是孑然一身了……天地間,她再無親人。
慟呵,慟痛一場無緣由的悲劇逆轉她的天。
她悲傷得說不出話,卻仍然強行抑下,俯身向恩人叩首後,方離去。
她的壓抑教他動容。這麼小的孩子呵……
*** *** ***
劍眉斜飛,目光如炬,薄唇勾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他的五官被刻刀雕鑿成形。一身藏青袍子,兩袖洗得泛白,一雙黑色布鞋穿出破損,然這些無損於他的英挺俊朗。
他才十五歲,已看得出與眾不同的氣度,這人,不是凡夫俗子。
往後,將跟著他了。
他是宇淵少爺,前幾日在侯府門前聽來的人物,他並沒有被戕害,他還好好地活在侯府,只是日子過得並不順遂。
他住的院落離後門不過一箭之處,四周栽滿大樹,一路從小徑走來,有些陰涼。這裡不似侯府前頭,有成群奴婢供人驅策,有的只是沉靜寂寥。
這屋子極其簡陋,一房一廳,不甚寬敞的廳裡只有一張四方桌,桌上擺滿書籍,還有兩張單薄的長板凳,和一個不大的櫥櫃,青花碎布隔出寢間,房裡也是一床一櫃,別無長物。
這真是少爺的居處?
大火前,她的善學堂比起這裡,算得上豪華了。
隱隱地,同情升起。這個少爺,與她同病相憐。
紀穎打量鍾離宇淵同時,他也在打量紀穎。
她的身子單薄,細眉微蹙,紅唇似菱、雙目如星,小小的瓜子臉上,銜了一抹不該在這年齡出現的哀怨,明明是弱柳之姿,偏與雙眸間流露出來的堅毅不相襯。
「你幾歲?」宇淵問。
「十歲。」紀穎站在四方桌前回話,她很矮,桌子的高度在她胸口處。
十歲?那身量瘦小得不像十歲孩童。
「聽梁師傅說,你寧願賣身,也不肯接受資助。」
紀穎轉頭,看看「梁師傅」,他是送她大元寶的叔叔。
「是。」
她的視線與他相接,沒有侷促不安、恐懼卑微,有的是坦蕩蕩的安泰自若。
第一眼,他喜歡她,喜歡她清澈乾淨的眼神望著自己,更喜歡她眉宇間的英氣。
「為什麼?」
「受人恩祿,必得回報。」紀穎清亮的嗓音帶著些許稚氣。
「這話,誰教你的?」有趣,這話十歲孩童懂不稀奇,在貧困交加時還能身體力行,就稀奇了。
「家父。」
紀秀才?難怪,這樣的風骨,才教得起這樣的孩子。他讚許地輕點頭。
「識字嗎?」
「識得。」
「喜歡唸書嗎?」
「喜歡,但不平。」
「不平什麼?」宇淵劍眉微蹙,唸書念到不平,還是第一次聽說。
「能力相等,男子可以入仕為官,女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這個世界,多少男子是靠著壓低女子方能出頭。」
以前爹爹總是摟住她,歎息道:「我的好穎兒呀,倘若你是男子,就能代替爹爹光耀門楣。」怎地,她不能做男子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