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什麼!」海英回眸怒瞪過去。「我這裡是給人安全、安心、安適感受的溫馨診所,你們沖什麼沖?到底是誰聽說我受傷?」
抬著擔架床、長背板進來的八個人,表情一式呆頓。海英少爺沒受傷啊?可怎麼聽說海英少爺一邊倒立衝浪一邊和貓搶甜食一邊看書,同時練劍術——海英少爺本就是奇人、不正常,嘗試不同特技是每日例行公事——然後被貓抓花臉、劍插著書捅過他肩窩,他不幸被定在浪板上,哀嚎無助地衝撞拖曳船,受了重傷……
「傷患是這傢伙。」海英指著病床上的男人,瞇眼斜瞅呆呆八人,知道他們肯定又道聽塗說了什麼,他命令地說:「不要在腦子裡隨便褻瀆本人尊貴優雅的形象!趕快把傷患帶走!」語氣很凶狠。八人救護小組動了起來。
沒一會兒,男人被移上擔架床,固定妥當,往大紅十字門外推。
「喂……海英——」
「你要交代什麼遺言?」海英走到一半門外一半門內的擔架床邊,睥睨著男人。「莫名其妙跑來加汀島找死,想必你是寫好了遺書吧?像那個被帆桁尾端掃到的傢伙——」
「海英,」男人竭力使勁才發出打斷海英的虛弱嗓音。「你千萬幫我一件事……」很哀求,他伸手扯海英的衣袖。
海英看著男人睜亮不一樣的雙眼——此人鮮少雙眼同時示人,更遑論露出誠懇目光!海英譏諷地撇唇,勉為其難似地將耳朵靠向男人。十五秒鐘後,海英直起身子。「如果這是你的遺願,本醫師一定幫你做到完滿……」感性語氣,瞬轉威怒。「把他抬走!」
腳步聲、滾輪聲貼著木質地板遠去,大紅十字門砰地關合。海英走上前,掛了休診牌。
「這樣就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吃早餐。」海英說。事實上,根本不會有人來這個建在樹上的醫療所求診。他建屋至今,僅問診三次。第一次,急診來附近果園休閒採果誤擾蜂窩,被叮得滿頭腫的二十一人團體,讓他收了不少他想要的「診療費」。第二次,處理一位中暑貴族,診療費AP訂製表遭平晚翠沒收。第三次,就是剛被拾走的「肋骨斷裂男」,診療費尚未取得。
「那是你的朋友嗎?」平晚翠發出輕細嗓音。
「倒了八輩子楣。」海英沒好氣地說,走往問診桌前,重新坐入椅中,享用Feta乳酪沙拉三明治,大口大口喝著香蕉覆盆子奶昔,發現餐籃裡還有個葡萄派。「真香!這是餐後甜點嗎?」
「海英,」平晚翠搖著頭,走到桌邊。「對不起,這個葡萄派是要給別人的……」她把三明治和奶昔全拿出來,蓋好籃子。
「給別人……是嗎……」海英扯唇一笑,吃自己的三明治、喝自己的奶昔。
平晚翠也坐下,坐在患者椅上,吃著三明治、喝著奶昔。
盡「飯友」的義務……
海英咬著三明治,閒聊似地說:「那些外地人,真的是專門找碴。我倒八輩子楣不說,倒是舅媽醫院裡,三不五時就有不擅水上運動又愛耍英雄的外地人上門報到……幾天前,有個傢伙被雷射小艇帆桁尾端掃到頭,血流如注,縫了好幾針,還昏迷,幸好那傢伙身上有遺書,有個萬一的話,醫院也好處理……這外地人還挺好習慣的,知道客居異鄉,禍福旦夕,得時時——」
「海英,」平晚翠站起,提過籃子,轉向門口。「我先走了。你慢慢吃……」說「慢慢」,她的語氣卻是焦急,步伐也快。
海英看著被大紅十字門阻隔、倏地消淡的光影,視線移回放在桌邊吃剩的三明治和奶昔,順手拿了過來,全部吃光光。一直是這樣,她吃不完的,他接收,他們很親,但就只是這樣——
用力地咀嚼著口腔裡的食物——Feta乳酪,一半羊乳一半山羊乳,奶昔,一半香蕉一半覆盆子——嘴裡的滋味還真是一整個複雜。海英覺得今天早餐有股強烈後座力,引起他心中莫名的掛怒。
那些外地人,來這座島,專為女人事,斷根肋骨,也是應該的,亞當不就少一根肋骨嘛……
平晚翠奔下木階梯道,額際沁汗,腦海浮現剛剛在海英診療室咳吐血沫的男人,一下子,那男人的臉變成歐陽荷庭!
會是他嗎?海英講的外地人……
她胸口一窒,昏眩地蹲下,正好坐在起階板。
陽光照在她的薄底淺口鞋,兩朵月光扶桑凝了夜露,一滴、兩滴,晶晶澈澈,她抹掉,鞋面反而多了暈漬,一大片,映回她眼底。她睫毛濕潤,眼眶下有層薄汗。平晚翠摸了摸臉龐,教自己冷靜,心卻跳得更劇烈。
哀鳴似的船艇汽笛拉響到這邊來,像一道閃電打得她渾身震顫。她掏出帶在身上的男人遺書,捏緊於掌心,一手提著餐籃,站起身,仰高臉龐,向著旭日深呼吸一口。
他已經定下來了,就不是外地人。海英說的不會是他。
平晚翠把男人遺書收回裙子邊袋,走出林蔭幽徑。大道上是妍暖繽紛的加汀島早晨景象,送蘋果的貨車、送咖啡豆的貨車駛過她眼前。她搭輕軌車轉電纜車,從空中飽覽帆船手特區海陸風光。這港城循天然坡階地形建造,情侶巷與臨海大道縱使相連,基底升上海面的距離可能相差千萬年。
她想,倘若用走的,會花太多時間。平晚翠沒辦法花千萬年,她得立刻見到歐陽荷庭。
電纜車在加汀島特有的強勁海風中搖晃進站,門一開,平晚翠像鳥兒飛快出籠。
臨海大道的車輛不多。這個時間,行人也少。平晚翠走過緬梔樹、扶桑花互相交接的步道,兩分鐘就到了雙層樓房前。她沒按門鈴,如同來種荷花、看荷花那幾次一樣,繞過半幢屋子,到開放式後院。
落地門敞亮著,沒有百葉罩、遮光簾,廚房一覽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