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許多年,她在城裡念高中,在台北上大學,見識過一切繁華熱鬧,見識過所謂BOBO族昂貴的生活品味,可她父親依然住在這麼小的房子裡。
他的世界,依然局限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
瞪著掉漆的門牌,她喉頭乾澀起來,眨著同樣乾澀的眼,她抬起手,輕輕敲了敲木門。
沒有人回應。她僵立在原地等待,心跳,像掙脫韁繩的野馬,撒蹄狂奔,咚咚咚咚,在她胸臆間揚起漫天飛塵,迷濛了她的視線。
她決定自行推門而入。如果父親不歡迎她踏人他的世界,她便做主動的一方,踏進門檻,回到從前曾局限她的世界。
屋裡的一切符合她的想像,簡單的家居空間和小時候她與父親共同擁有過的並沒多大分別,所不同的只是貼著牆面的矮櫃上,放了一排她的相片。
她念小學時的相片,高中畢業時領獎的相片,大學時與社團朋友的生活照……她的剪影放肆地佔據了矮櫃上的所有空間,而她從小到大領回的獎狀,則貼滿了整面牆壁。
自從上高中後便與父親分居的她,原來一直沒有離開他的生活,她一直存在,存在於父親的世界裡。
拎在手中的購物袋忽然掉落,瓶瓶罐罐在地面上敲出清脆聲響,而她只是木然立於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蒼老的聲音慢慢揚起--「小芷,是你嗎?」她繃緊身子,不敢回頭。
「小芷。」那蒼老的聲音微微發顫,「你來看我了嗎?」她緩緩轉過身,迷濛的眸在映人那鬢髮蒼蒼的老臉時,胸口倏地湧上的熱氣蒸融了兩滴淚。
她沒有說話,也說不出話來,虛軟的雙腿上前幾步,雙手抓住父親的衣襟。
「你這兩年過得好嗎?」單父枯瘦的手撫上她的臉。
她頷首。
「畢業了嗎?」她搖頭。
「為什麼?不是今年畢業嗎?」
「因為……論文出了一點問題,要延畢。」
「很嚴重嗎?」單父擔憂地問。
「不嚴重,只是換題目而已。別擔心,再一個學期一定能畢業。」
「嗯。」單父點頭,乾扁的嘴角拉開笑弧,「你從小就很會唸書,爸爸知道你一定沒問題。」
「爸,你……你這兩年過得好嗎?」右手顫顫撫上父親瘦削的頰,「好像瘦了,是不是沒吃好?」
「我很好。人老了,本來就沒什麼胃口。」
「你身體……一切都好吧?」
「還不錯。就是眼睛開始犯老花了,有點看不清楚。」
「其他地方呢?有沒有不舒服?」她有太多太多的問題想問。
「好得很,你別擔心。」
「我怎麼能……怎麼能不擔心呢?」她啞著嗓音,「你就那樣走了,也不……不告訴我一聲。」單父默然。
「爸,你是不是……還怪我?」她顫聲問,眼眸卻在同時閉上,沒有勇氣看父親的表情。
「我不怪你。」慈藹的嗓音拂過她耳畔。
她心一揪。「怎能不怪?你辛辛苦苦養大我,我卻……做出那麼不幸的事。我太過分了,我不知道自己那時在想什麼——」
「因為你想擺脫過去。」單父啞聲說道,語氣依然充滿慈愛,「因為你小時候實在過得太苦了,小芷。」
「爸!」她猛然睜開眸,眼前,卻一片迷濛。
「爸爸明白你的心情,也知道你不是故意那麼做,你只是……唉,小芷,其實是爸爸對不起你。」
「爸!」她啞聲喚著。父親的自責讓她更加懊悔、更加心痛。「你怎能這樣說?你把我拉拔長大,從沒少給過我什麼,寧願自己省吃儉用,也要供我上學……你對我很好,對我太好了!錯的人是我,是我!我才是那個該說對不起的人。找、我……請你原諒我,爸,原諒我……」
「小芷!」眼見女兒哭倒在自己懷裡,單父的眼眶也紅了,老眸落下兩行淚。
「爸,你不要再離開我了,不要讓我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這兩年一直掛念著你?」
「我知道,我知道。」
「你……你把所有存款都留給我,我一直擔心你一個人究竟怎麼過活……」
「沒事的。爸爸又不是老得不能工作了,不用擔心啊。」他安撫地拍拍女兒的背。
「你還在……清掃街道嗎?」
「嗯。」
「太辛苦了!」她拚命搖頭,「爸,你別做了。我這幾年一直在打工,也存了一些錢,以後就由我來奉養你吧,你不要再工作了。」
「傻丫頭,不工作你要老爸蹲在家裡發霉啊?」
「你可以養鳥種花啊,找人下棋聊天也好……對了,你到台北來吧,我租一間比較大的房子,你搬到台北來吧。」
「好,好。別哭了,傻丫頭,別哭了。」
「我對不起你……」她依然哭得激動。
「沒有,你沒對不起我。好啦,我們別說這些了。你還沒吃飯吧?跟爸爸一起吃飯吧。」單父安慰著女兒,抬起她淚水縱橫的臉,細細察看,「好像變漂亮了呢,小芷。」
「爸!」她扁了扁嘴,在父親懷裡撒嬌。
天色漸漸暗了,夕陽從蒙塵的窗扉悄悄退出,取而代之的,是柔和清婉的月光。
夜,深了。
★★★
天光燦爛,盛夏的暖陽透過窗扉攏上小男孩清秀的臉,有些熱。他蹙眉,伸手拉下百葉窗,又繼續敲著電腦鍵盤。
我又換了個Nanny.不一會兒,液晶螢幕閃動回應——「Really?原來那個呢?」
「走了。」
「你不是很Like她嗎?」
「可她還是走了。」
「What a pity!新 Nanny怎樣?」
「annoying。」
「我的也是。」
「翔飛,在做什麼?保母阿姨來接你了哦。」含笑的嗓音打斷楚翔飛與朋友的線上交談。
「等一下。」他頭也不回,繼續打字。
「我要閃了。」
「886!」關上MSN程式,楚翔飛有些不情願地離開座椅。
他還不想回家,更不想面對一個陌生的保母。他不喜歡她,討厭她那張秀氣的臉,討厭她老用那種溫柔的腔調對他說話。當他還是三歲小孩嗎?背上背包,他低頭走出電腦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