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宇文延壽,東海之國的公主,一個一生都在與病魔糾纏、隨時都會隨風化去的不祥之人;她習慣了旁人對她投來同情理解的眼光,那些眼神像是刀子似的一次又一次凌遲著她。
她又病又醜,徒有公主的頭銜,卻是個病得不肯死的妖怪。
儘管她的四肢在「死後」已經消了肥,白嫩白嫩得像是豆腐一樣的皮膚洩氣似的乾癟了下來;她的臉又乾又澀,顴骨與額頭高高隆起,雙頰卻強屍似的塌陷著;她的手交錯著放在自己的腹部上頭,感覺那裡像是懷胎十月,有個又大又硬的圓肚子。還有,她那少年白的頭髮,隨時都會一把一把掉落,露出難看的頭皮。
她很清楚自己的模樣,也難怪眼前瀟灑俊朗得神仙都難比的辛無歡會露出那種神情。在他眼裡,她必然是醜不堪言。然而他又不得不留在她身邊,只因為她的父親──宗主宇文祥瑞──不合理的命令:救不活公主就得死。
所有的人都怕她,就連那些長年隨侍在她身邊的宮女們也一樣;她活得那樣畸形,幾次走到生命盡頭,卻總是又奇跡似的活返回來;她的樣子一天難看過一天,只剩下那雙籠罩著死氣的眼睛還閃動著微弱的光芒。
她應該活得更像個病人,虛弱、無力、滿懷悲傷,然而她卻不願意。
上天錯待了她,因此她更要活得高傲自負,嘲笑無眼的老天。
思及此,她微微昂起下顎,就算自己真如此醜怪又如何?這人是個大夫,大夫有何權利批評病人的美醜?
看到她充滿挑戰的姿態,辛無歡有些好笑。這女子倒是很有骨氣,已經落魄到這種地步了,居然還有那種驕傲的容顏。
她都已經快死了。
他十二歲開始行醫,看過無數將亡者,她身上就有那種即將死亡的氣息──混濁、污穢、週身帶著濃濃的死氣。他幾乎可以看到她身後的陰影裡矗立著由冥域前來拘魂的陰差,以及鐵煉嘎嘎作響的怪聲。
這女孩快死了,就算是他──有著「聖手」美譽的辛無歡也束手無策。
他很想同情她,還這麼年輕,卻受了那麼多折磨;還這麼年輕,命火卻已經燃到盡頭,然而他沒有辦法。
他所有的同情心都已經被摧折得半點不剩;在他眼裡,躺在他眼前的不過就是一具將亡者的身體罷了。直到他看到延壽那一臉的倨傲,充滿挑戰的眼神冷冷瞅著他,彷彿正問著:你想怎麼樣?
他還能怎麼樣?不就是坐在這裡等她死嗎?
他們兩人就這樣對峙著,空氣中凝結著層層寒冰,幾乎可以吐氣成霧。
一個醫者、一個病人,雖然是陌生人,但這層關係應該讓他們擁有起碼的默契,但此刻他們面對著彼此,卻完全忘了這一點。
認真要說的話,他們此刻的關係,說是仇人好像還稍微妥切些。
「公主。」
突然,荷新踏入了寢宮,她身後跟著幾名陌生的武士,他們全副武裝,模樣看起來雄壯威武,然而宗殿內的武士們從來不曾穿得這樣正式。
「荷新?」延壽不由得笑了起來,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終於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不需要再跟辛無歡單獨相處,不用時時提防著會從他那流動著燦光的眸裡看到厭惡。
荷新是之華姊身邊的貼身侍女,之華跟聖衣來探視她的時候,荷新也會來。荷新總是悄悄地遞些點心讓她解饞,俏皮的眼兒水汪汪地眨著,訴說著她們之間的小秘密。
「怎麼來了?是之華姊命你來的?」
「是。」荷新垂首,她的眼飄向倒在一旁、兀自瑟瑟發抖的韓寶笙;霎時,她身子微震,俏臉上罩上寒霜,氣急敗壞地吼:「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怎麼韓大夫倒在這裡無人聞問?!」
聽出荷新聲音裡的怒意,延壽微怔,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辛無歡,詫異地從他那雙流動著燦光的眸中看出殺機。她張口想說什麼,荷新的速度卻遠比她更快。
「殺了公主!抓住辛無歡!」
延壽錯愕得沒法反應。那是荷新說的話?!她真的說「殺了公主」這四個字?!眼前這面目冷峻無情的女子真的是以前那個說起話來總是細聲細氣、小臉兒上總掛著俏皮笑意的荷新嗎?
因為她死過一次,所以醒過來之後這世界全都轉了樣?
沒人理會她這個病公主腦袋裡究竟在想什麼,全副武裝的武士甚至懶得先動手殺她──畢竟她又能跑去哪?他們一擁而上,摩拳擦掌對著「看似」文弱的辛無歡大夫。
是的,「看似」文弱。
誰會想到這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竟會有那麼快的身手、那麼狠毒的手段──
八名武士一起出手,八名武士一起倒下。
荷新嚇得傻了,連忙扶起倒在地上的韓寶笙;或許是驚嚇中所激發出的神力,單憑荷新這個弱女子,拖著一個大男人,竟也能走得那麼快!八名武士才倒地,他們已經踏出寢宮。
辛無歡的速度更快。藍袍風動,已經攔在門口與荷新過招。
延壽沒注意到他們如何過招,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寒風中的落葉。望著倒在地上的八名武士。他們怎麼了?方才韓寶笙倒在門外,她沒看到他的慘狀,然而這八個人就躺在她跟前。
時間到底過了多久?她不復記憶。眼前的景況太淒慘,震得她的心簡直要從口裡跳躍出來逃走。
「好狡猾的小姑娘。」辛無歡空手而回,手裡拎著韓寶笙多挨了好幾指的身體;此刻的韓寶笙已無法叫痛,他翻著白眼、口吐白沫,手腳不住抽搐。「用自己的愛人當擋箭牌?我還以為她應該愛得更激烈些。」
延壽驚嚇得說不出話來,顫抖著唇,驚恐地望著躺在地上不斷翻滾哀號的武士,他們看起來狀極淒慘,像是正有人拿著刀子在凌遲他們似的。「你……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