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一陣輕顫。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瞪她,幾乎是用吼的。
這一低吼,驚顫了她,也驚動了白蝶,後者自他懷裡揚起螓首,望向李冰的眼眸氤氳哀怨。
「我……我來看看白姑娘。」李冰話語方落,便見白蝶激動地抓緊蘇秉修衣襟,神色倉皇,彷彿極端害怕。
蘇秉修先拍了拍表妹的肩以示安撫,接著方輕輕推開她,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形挺直面對李冰,「你還來看她做什麼?」他目光不善,鷹銳的眼眸掠過怒焰,「你嚇得她還不夠嗎?先是讓人在船上故意絆她落水,又在我母親耳邊嘴碎,挑撥離間。夠了吧?
你還想做什麼?」
「我……」她想做什麼?她根本什麼也沒做啊,他為什麼說是她讓人絆白蝶落水的?
「你誤會了,我沒有——」
「你沒有什麼?沒有絆她落水,還是沒有挑撥離間?」他吼道,猿臂一展,忽地激動扣住她雙肩,「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怎能如此過分?」
「我沒有這麼做。」
「什麼?」
「我沒有這麼做。」她揚起眼瞼,定定迎向他冒火的眸光,一字一句。
「你……」他似乎為之氣結,目光灼烈,呼吸一陣急促過一陣,「怎能如此睜眼說瞎話?」
她心臟一痛,「你不信我?」
「我只要你做了事就有擔當承認!」
「你認為我會做那種事?」
「我……」他語音一窒,星眸掠過一道又一道異樣焰彩。
「你不信我?」她再問一次,雙拳握緊,唇瓣微微顫動,眸光卻堅定地圈住他。
蘇秉修回瞪她,「是!我不信又怎樣?你是個公主,本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是,我是個公主,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她雙拳愈握愈緊、纖細的指尖幾乎要嵌入掌心,「你既明白這一點,又何需責問我一切?你沒有資格!」
天,她在說什麼?她本意不是如此的,她明明沒有做那些卑鄙勾當,為何要衝口而出這樣讓人誤解的話?
她究竟在做什麼?這樣只會引得蘇秉修更加憤怒啊。他果然更加憤慨了,緊緊扣住她肩膀的十指掐得她發疼,而那對黑眸裡蘊涵的憎惡更強烈得令她無法承受。
她驀地低掩眼瞼,無法承受他那樣的眸光,心臟一顫一抽,每一次心跳皆是一次苦楚。
「公主有什麼了不起的,公主就能夠如此自私任性,如此為所欲為嗎?」他十指又是一緊,顯是激動異常,但語聲卻不知怎地由高昂逐漸轉為低沉瘖啞,「我以為你不一樣的。
我竟曾經有過那樣的想法……」
他瘖啞的低語令李冰眼瞼一顫。
「不錯,我算什麼?有什麼資格質問你?」他咬牙切齒,鷹眸裡的烈焰逐漸滅了,「我算什麼?」他低低地、自嘲地自喉間滾出一陣沙啞笑聲,奇異地竟像籠著一般沉痛。
李冰怔怔望著他。
「你走吧,離我遠一點,愈遠愈好。」他忽地一伸雙臂推開她,一字一句說道,「別再出現我面前,我不想見到你!」
他要她離他遠一點,永遠別出現他面前?
他不想見到她?
李冰一陣驚顫,不敢也不願相信如此決絕的話語出自他口中。他真那麼說?真一輩子也不想再見到她?
他怎麼能?
「你不能這樣,你無權……」她搖著頭,心緒一陣迷亂,「我是你的妻子——」
「是我的妻子又怎樣?」他倏地打斷她,「我並非出於自願娶你。」
她一怔,默然凝定他。
而他,彷彿無法承受她怔然迷惘的眸光,驀地別過頭去,「我並非出於自願娶你。我一點也不喜歡你,一點也不。我……不想再見到你。」
「你不喜歡我。」她怔怔地,極輕極緩地重複,驀地回轉星眸,凝向白蝶,「那你喜歡她?」
「她?」
「白姑娘。」
「我是喜歡——」
她看見白蝶唇畔泛起微笑,燦爛的、帶點得意的微笑,嬌俏的美顏跟著染上甜蜜的紅暈。
她心一緊,不想再看。
「我明白了。」她輕一句,微微頷首,「我明白了。」
她語調空靈,平淡無起伏,聽不出一絲情感。
蘇秉修不覺皺眉。
「你不想見我,就不見吧。」她說道,低眉斂眸,「我無所謂。」無所謂的。
她想,旋身飄飄然離去,衣袂翩然,步履輕逸,彷彿毫不沾塵。
※ ※ ※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李冰低吟著,癡癡默默,一遍又一遍,一回再一回。
案上一鼎香爐,飄著淡淡清香。淡淡地,縈繞著她面前,縷縷裹圍著她,朦朧若霧。
她眨眨眼,恍著想認清眼前遭煙淡淡籠圍的事物,但神思其實早走了千里遠,看不見眼前一切。
胸口有種極悶極郁的感覺,像個扭緊的死結,揪得她透不過氣。
彈琴去不了這莫名的感覺,那吹笛呢?
想著,李冰柔荑一伸,拾起了靜靜躺在桌角,一管清透碧瑩的翠玉橫笛。
輕移就口,吹的仍是「五階怨」惆悵低回的音調,一節一節,儘是淒惻哀婉的旋律。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思君此何極……
李冰心中一動,忽爾揚起濃黑眼睫,燦燦晶眸氤氳淡淡驚愕。
她似乎有些懂了。
從前讀這首古詩,雖知是抒發深宮中人盼不到臨幸的深切悲哀,卻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那份惆悵,那份寂寥,那份微微的不甘與淡淡愁怨。
為什麼「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便要「思君此何極」?
為什麼需要如此盼一個人?為什麼盼不到一個人便要如此反覆相思?
為什麼?
李冰移開橫笛,定定直視前方。
她似乎有些懂了。
因為不得不然吧,因為就算不想盼,不願盼,一顆心還是自有它的主張。
就因為想,就因為盼,所以盼不到時才會如此惆悵寂寥,而不得不反覆相思。
不得不——她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從來不曾「不得不」,從來只有「要風得風」的任意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