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如此堅決?」
「是。」
「就算發現我其實是一個魔鬼?」他語音低微。
一個魔鬼?那就是他對自己的想法嗎?他認為自己是一個魔鬼?
季海舲似乎有些懂了,懂得他方才得知她懷孕時為什麼會是那種強烈抗拒的神情。
是因為他的過去吧。
因為曾經遭受那樣的暴力凌虐,曾經有人口口聲聲在他面前宣稱他是魔鬼轉世,血液裡流著強暴者的基因,所以他剛才才會是那副模樣。
就算是再堅強的孩子,想必也會時時懷疑自己身上或許真帶有魔鬼的印記,才會遭受如此報應。這樣的心靈創傷,即使經過漫長的十五年,或許仍然難以痊癒。
但是……難道楊一平在領養他後從不曾給予他足夠的關懷與愛嗎?或者即使有了親情,仍然彌補不過他年少時受的創傷?
季海舲驀地想起他背上傷痕--那疤早已淡了,但他卻還堅持不肯讓人碰觸。
楊,從來就不曾從那場噩夢醒覺……
她心臟一揪,雙手拉起他的,「你不是魔鬼,楊,別這樣說自己。」
她語音溫柔和婉,他眸光如雷電疾射向她。「你--知道了?」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是,我都知道了。」
「你果然去過愛爾蘭,果然去了那裡。」他咬牙切齒。
「我見過那個人,他如今已被逐出教會……」季海舲停頓數秒,那日在天主教堂時的一腔怒意重新攫住她,「他才真上十惡不赦的魔鬼!」
楊雋瞪了她數秒,驀地甩開她的手,「別碰我!」
「楊……」
「你既然都曉得了,為什麼還堅持要生下孩子?你不怕他遺傳了我的基因?」他語氣清冷。
「他會遺傳你的基因,也會遺傳我的。不論基因是好是壞,他總是我們的孩子。」
他乾笑數聲,低啞的嗓音有著濃濃的譏諷,「你以為憑你天使的血液可以淨化地獄魔鬼?別太自信了,季海舲。小心和我一樣,成了墮落地獄的撒旦。」
她只是淡淡一笑,「我不怕。」楊雋瞪視她好一會兒,忽地別過眸,唇色泛白,「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我不希望孩子像我一樣。」
「像你怎樣?從小便被拋棄,一個人孤零零地張大嗎?」
他緊握雙拳,「是又如何?」
「我們不會是那樣的父母。」她反駁他,「一旦生了孩子,自然就有擔當教養他。」
他自鼻腔噴出不屑的氣息,「我可沒有如此自信。」
「楊!」她氣急敗壞,又是心疼又是生氣。
他默默盯視她良久,忽地輕輕歎息,「海舲,打掉他吧,我真的不要……我們不適合有孩子。」
季海舲搖搖頭,望著他難以自仰的激昂眼神,她既心痛,卻又忍不住對他堅定冰冷的宣稱感到難過。
「為什麼?我不想--」她語音梗住,「我不能打掉他。」
「海舲……」楊雋語音沉暗,伸出一隻手想碰觸她。
季海舲倒退數步躲開他,眼簾一揚,原先痛楚迷茫的眼眸霎時抹上決然,綻著銳利星芒。「我要生下孩子。」她語音堅定,明眸直直凝住楊雋,「我要生下他。他是天使呀好,是魔鬼也罷,是我的孩子,我就會一輩子愛他。」
「你!」楊雋聞言震驚非常,直直瞪住她。
兩對黑眸交戰許久,皆是堅定不移。
終於,楊雋首先掉開視線,「要不要生的確是你的自由--」他轉過身去,「但如果有一天你後悔了,別怪我。」
他拋下這一句充滿警告意味的話後,便大步離開客廳,打開大門揚長離去。
留下季海舲怔然凝睇他的背影。
第七章
一九九七年七月
國際投機客狙擊泰銖,外匯市場風起雲湧,泰銖一夕狂瀉重挫,亞洲金融風暴正式狂捲。
在東南亞投資的台商,大半能退就退,盡量抽出所有可抽離資金,走為上策。幾家在泰國大量投資的廠商卻因為閃避不及,著實摔得鼻青臉腫。
盛威集團還好,除了核心事業盛威家電在東南亞幾個國家設了幾個工廠據點,集團其餘相關子公司大多位於英、美或者台灣本土,受到的創傷尚輕微。
也因此,集團理事會以及公司幾位大股東的注意力全盯緊季海舲,一整天關切的電話便未停過。
「不必擔心,盛威家電已經做好完全準備,會將損失降到最低。」她一一耐心回復,自信滿滿。
一直到了傍晚,她才好不容易得著機會稍稍喘口氣,卻又得馬上進會議室主持緊急會。
主要議題是如何因應這次泰銖的突然狂瀉,在泰國的工廠巨額營收何時可套現,怎樣匯出,以及評估後續幾天貶值的狀況是否還會持續等等。
幾位經理人雖面色凝重,卻也慶幸還好事先做了防備,受創不深。
兩個小時後,董事長特別助理張耀庭忽地敲響會議室大門,附耳在季海舲耳邊所了幾句話。
她驀地臉色一變,匆匆宣佈散會,單獨留下張耀庭一人。
「再說一次。」在確認隔牆無耳後,她沉聲命令道。
「市場上傳言,我們有大筆資金套在泰國無法抽離,損失慘重,幾家銀行都打電話來表示關切。」
「說些什麼?」
「問我們最近營運資金吃緊,泰國的營收又因匯率問題損失慘重,是不是會發生流動性危機?」
「是誰多口在市場上散佈這種傳言的?」季海舲秀眉緊擰,「你沒告訴他們我們避了險,損失不大?」
「說了。」張耀庭迅速回應,眸子緊盯季海舲,似乎還有話想說。
「怎樣?」
「他們說沒聽說我們在SIMEX下了單。」
季海舲一驚,「什麼?」
「幾家跟我們往來的銀行都說,問了鴻揚的人,都說沒聽過這回事。」
「這是怎麼回事!」季海舲心跳加速,一陣不祥的預感忽地攫住她。她拿起會議桌上的電話,直撥楊雋辦公室。
接電話的是他的秘書。
「楊總不在。」
「去哪裡了?」
「對不起,他沒有交代。」秘書知道是她,語氣格外恭謙,「要不要我替季董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