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嘗了一口臘肉,就做了以上斷定,立刻擱筷不用:對座的男人卻在十分鐘之內將海碗裡的牛肉麵橫掃一空,吃完後視線落在她那碗幾乎沒動過的燒臘飯上,直截了當問她:「吃不完我幫你,不要浪費。」
「隨便。」她認真地啃著手指頭,遏制著體內不斷擴散的煙癮。
到底是年輕,食量似無底洞,但看著陳紹凡把餐盤上的飯菜吃干舔淨,還是暗暗吃了一驚。
「吃完啦?有力氣說話了吧?」得知他和成凱強並無親子關係後,她對陳紹凡再也不用尊稱式,語調也輕率多了。
「我餓了兩餐,請慈悲一點。」他把剩餘的湯毫不浪費地灌進肚子裡,滿足地往椅背一靠,瞥見她的表情,搓搓後頸道:「幹嘛老用那種眼光看我?你一通電話我不就來了嗎?我沒得過肺炎,哪知道是怎麼回事啊!」
她沒說話,食客越來越多,干擾心情的音量越來越大,她抬抬下巴對他道:「到外面來。」
他無所謂地跟在她身後,心裡直納悶:這女人真是善變,今天還沒見過她的好臉色,不時以譴責的目光打量他,難道她以前節制有禮的樣子是擺給正牌程士均看的?
「說!你到底是誰?」兩人一到餐廳外的走廊,她狠狠推了他一把,有如女警問案。
他啼笑皆非地回答:「我是成太太請的家教,小鬼沒告訴你嗎?」
「家——教?要不要說是管家啊?」像個鵲巢鳩佔的嫌疑犯還比較合理。懸疑電影看多了,想像力自動延伸,她對這侖男人始終沒有好厭。
「胡小姐,騙了你我有什麼好處?」他無奈地聳肩。
「你說勒?」
他懊惱地抹把臉。「真的嘛!其實說是陪讀比較恰當,這麼說你一定不相信,不過這就是事實。我退役後,白天在建築師事務所上班,晚上還兼差,一年前找到這個工作,用家教換免費食宿,剛開始也覺得奇怪,成太太對外開出的家教條件不太合常情,那樣的房子坐落在那樣的地段,就算每天家教八個鐘頭也住不起。後來才知道,成太太比誰都會算計,她把常偷穿她衣服的外傭辭掉,我就成了家教兼保姆,呃……還兼家長簽聯絡本。成先生長年在外頭很少回來,成太太也不遑多讓,晚上不到九點不會回到家,有我在,孩子的功課和居家安全都沒了顧慮,簡直是一舉兩得。
雖然偶爾我也嫌煩,畢竟我是男人啊,伺候個小男生洗澡穿衣上學很累人的,不過在台北你也知道,租個房子半個月薪水也沒了,那裡離事務所近,只好就這樣下去了,反正久了也習慣了。」
「然後呢?那對夫婦呢?為什麼不見人影?」太離奇的故事,如果就此輕易相信,她人生的墓誌銘會不會再多添一項註腳——「可悲的傻瓜,死在詐騙集團手裡? 」
「跑了。」他聳聳肩。
「跑了?跑哪兒去?」
「成先生外頭早有女人了,聽說對方很有手段,幫他生了一對雙胞胎,他樂得待在那個家,瞞了太太好幾年。成太太雇了徵信社查得一清二楚,親自上門大鬧一番,堅決提告,成先生索性就不回來了,成太太一氣之下也留張紙條離家出走了,本意是想威脅成先生回頭。我猜啊,雙方都以為彼此絕不會丟下這個家不顧,小孩是活生生的人吶,誰知道都錯估了對方,一個比一個狠,這棟大房子從此只剩下我和小鬼——對了,原本還有做飯的廚子,領不到薪水也跑了。」
「……你為什麼不跑?」
「這位小姐,我也是有良心的!」他瞪了她一眼,「再說我也習慣那個地方了,那小鬼也算乖,不過是多買個便當,負擔一些生活開銷,差別不大。」
她托著腮,把整件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難怪陳紹凡對這孩子切身的狀況總是一知半解,反應和一般家長大相逕庭。話說回來,凡事把自身感受擺第一的成氏夫婦也好不到哪兒去,只知把孩子當作牽絆對方的籌碼,別說孩子的教育費,成氏夫婦恐怕連生活費也沒留下分毫吧。
她抬起頭,幫著獻計,「你可以到成士均的公司找人啦,公司總跑不了吧?」
「公司也跑了,早遷到對岸東莞了。」
「啊?成太太呢?你找過她嗎?做母親的總會牽掛孩子吧?」
他做出不敢領教的神情。「通過一次電話,她撂話說要讓成士均一輩子後悔,電話就掛斷了,手機沒再通過,我猜號碼也換了吧。」
簡直是——任性到極點的兩個成年人啊!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吧?
她頓時沉默,一臉黯淡,自顧自地往前走,陳紹凡趕上她,兩人並肩走向直通兒童病房專屬大樓。
「別擔心,他們一定會回來的,這種情況不可能持續太久。」
「……」
「現在還不到三個月,三個月後一定會有一方回來刺探軍情,到時候我們就可以解套了。」
「……」
「喂!」他忽然拉住她,瞇著眼端詳她,須髭遮掩了掂量的神情。
「幹嘛?」她無精打采。
「你不會……」尾音拉長,是質疑的口吻,「明天就落跑了吧?」
這是個好問題,她倒是尚未思量過。這怪怪一家子的家務事未來是否該持續攬在身上?她、陳紹凡、成凱強,互不相干的三個個體,就算撒手不管,也沒有人能義正辭嚴地譴責她,真正該負責的事主已躲得不知去向,她這個路人甲憂心忡忡是為哪樁?
她退後一步,跳望小男生病房所在的樓層,白色燈光透出邊窗,微弱不明,像小男生不夠強壯的生命體,明滅之際無人關注。她想起那張缺了兩顆犬齒的笑容,兩隻膝蓋霎時鈍重起來,口袋裡的手指碰觸到塑料卡片的銳角,那是她的提款卡,本來準備把剛借來的一筆錢轉帳給陳紹凡當作修繕賠償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