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生變得沉默了些,發呆次數增加,課堂上常常一問三不知,偶爾玩得忘形時仍笑得一口缺齒門牙閃現,很有點逆來順受的味道。
她數度以電話聯絡家長都得不到回應,聯絡本上的交流欄永遠是一片空白,詢問成凱強亦是制式回答,「爸爸媽媽出國了,家裡只有菲傭和我,她不會寫中文字。」
除此之外,真正讓學校開始關切小男生的原因是——成家的月費已逾期,會計室催繳無效,身為代導師的她銜命登門拜訪,一探究竟。
此刻放眼望去,成家若真有菲傭,那麼這個菲傭唯一被授命的工作恐怕是資源回收,小男生無疑是被放牛吃草的對象。
放牛吃草?很難想像這一家的主人是一間公司的負責人!
小男生回到餐桌旁,繼續喝他的牛奶加玉米片,不時摸摸毛絨絨的貓伴頭頂,或偷瞄上她一眼。
這對父子在考驗她的耐力啊!
她心底有數,即使堅持完成家訪,對她的職涯意義已不大,這份工作將近尾聲,並非奢想畫下完整的句點,也清楚有人在等著看她笑話,不過活到二十六歲的現在,最熟悉的就是各種異樣的目光,別人怎麼想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極力擺脫心頭卡著一顆小石子的不安,尋回坦蕩蕩的感覺,成凱強就是那顆飛來的小石子,那張小臉上漸深的黯影讓一向明哲保身的她連睡覺都不安穩,走路也不踏實起來了。
胡思亂想了一番,環繞在四周的氣味雖然禁不住令人皺眉,但身下的沙發實在太正點了,說不上來的輕盈柔軟包攏著她,布材細膩少見,由此可知,這個客廳還沒淪陷前,主人確實花了不少心思妝點過。有錢人當中的確存有不少怪胎,建立或摧毀心愛的事物信手捻來,毫不猶豫。
要能習慣不斷襲來的難聞氣味,腦袋勢必得放空,她回頭一看,小男生不見了,廚房有冰箱開關的聲響,她不以為意,打定主意在這座高級沙發上消磨時間,不必太久,缺乏鮮氧的腦袋果真慢慢呆滯,四肢鬆弛,眼皮慢慢搭下,意識一點一滴渙散,只剩下微弱的聽覺持續接收外面的聲息……
「咦?小鬼,你帶女朋友回來啊!」陌生男子打呵欠的含糊問話。
「她是我們班的代課老師啦!這學期新來的。」很不耐煩的童嗓回答。
「來幹嘛?」
「家庭訪問哪!前天跟你說過了耶!」
「關我什麼事?」
「你是大人啊!她要找大人說話。」
「可是——她好像睡著了?」嗤笑了兩聲,「怪胎,這樣也睡得著?」
「我去叫醒她——」
「噓!別出聲,在我出門之前別叫醒她,好好看著她。」
「我不要!我要跟你去——」
「閉嘴!我又不是去玩,待在家裡別亂跑,把家裡打掃一下。奇怪,我的浴巾哪裡去了?小鬼有沒有看見?」
「我不要,打掃好無聊,你賴皮——」
對話漸行漸遠,她終於成功撐開了眼皮,並且登時警覺到自己的失態,從沙發上彈跳起來。餐桌上打盹的肥貓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驚醒,喵叫了一聲後竄跳到通往二樓的階梯,眨眼消失了。
人呢?明明有人在附近說話的。
「成凱強?成凱強?」她扯開嗓門喊,「你在哪裡?」
回音繞樑,這家人真把她一個外人扔下出門逍遙去了?不會吧?
她繞著餐桌來回打轉,又窘又挫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瞥見小男生先前出入的那扇房門半掩著,決定探個虛實。
抓住門把向前一推,來不及看清亂糟糟一團的房內是何景象,注意力就被從一扇霧色玻璃門走出來的一道身影攫住了。
她呆立不動,對方顯然也嚇了一跳,以女性的立場而言,她的震驚應該是對方的兩倍;男人豪邁地全裸現身,茶褐色的胸肌泛著水光,堅實的長腿自在地伸展著,身上唯一的布料是手裡的一塊白色毛巾——很不幸不在重點部位,而是使用在擦拭他濕淋淋的頭髮。
匆促地與男人對望兩秒,印象卻自動延伸為無限長久,二話不說,一百八十度向後轉,準備提腳遁逃,一個矮小的身子攔住去路——
「老師,你找我嗎?」
她捉住那細瘦的肩膀,很想破口大罵死小鬼,圓張的嘴抖了半天才迸出話來:「對!洗手間在哪裡?」
胳臂一抬往右指,她以光速衝進洗手間,鎖好門,一屁股坐在馬桶蓋上,抖著手從背包掏出一根涼煙點燃,狠狠吸了一口。
一切純屬意外,撞見貨真價實的男性裸體沒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會真的長針眼,況且錯不全歸她,他為什麼不把門好好關上?
抱怨一出,隨即氣短地發現自己理虧;這整間屋子,包括她臀部底下的免治馬桶,均屬男人的私有財產,他老大想在自家庭院辦個天體轟趴都不犯法,她哪能干涉他愛不愛關門!
煙管抽剩半截,眼前仍然不斷跳動著那些養眼畫面——男人成熟的骨架、勻稱不誇張的胸肌、平坦窄縮的小腹,還有……
她錯愕了一下,人的腦部構造太奇妙了,短短一瞬間,竟能自動去蕪存菁,捕捉重點,想到這裡,一股不尋常的脹熱充斥耳根和頸項,她摸摸脖子,驚慌地起身窺照浴鏡。果然,沿著頸根到胸口,蔓生了一片細小的殷紅疹子,她反覆掬了把冷水潑濕肌膚,效果不佳。滿滿倒吸一口氣,做個綿長的深呼吸,沒有用;只好極力回憶一些非洲小國窮兵黷武、哀鴻遍野的新聞畫面,並且仔細觀想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無辜小孩頭上繞著一群趕不走的蒼蠅,張著無神的大眼乞求一點裹腹米糧……
片刻後,奏效了,疹子消失了,她長舒一口氣——在這顆仍存有煉獄國度的地球上,她遭逢的每樁意外事件實在微不足道,甩甩頭就該拋進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