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意他們看不看得見我,檮杌,陪我回去一趟好不好……」她噙著眼淚請求他。她走得太突然,就連自己都不明白死因,可以想見爹親定會痛不欲生;她來不及留下隻字片語,只留下喪女的痛苦給爹親承受。
白髮人送黑髮人,人間至痛,莫過於此。
檮杌不樂見她的眼淚,那會讓他胸口莫名悶痛,她可以哭,但只限於承受他疼愛時才被允許,其餘的人事物,都不該讓她掉淚。
「好吧。」
最後,檮杌還是帶她回去上官府。大門前掛著白色燈籠,府內正如檮杌所言佈滿陰霾,每個人都換上素衣,無人交談。
守門的老僕,老淚縱橫。
掃地的雁兒,淚如雨下。
在馬廄替馬兒鏟乾草的阿信,忍著不讓男兒淚滴落,鼻頭卻早已通紅。
她的靈堂安置於後堂偏廳,丁香跪在一旁,為她燒著一迭又一迭的紙錢,就怕燒得少了,會害她在黃泉路上無法好走。
冰冷屍體仰躺在小床上,換好壽衣,是她向來偏愛的淡月牙色,臉頰撲上淡淡水粉想掩飾失去紅潤的慘白,長髮仔細綰起,綴上素雅珠花,右顎的傷是她氣絕倒地時碰撞出來的,此刻已裹上藥,想來定是趙大夫替她處置妥當,除此之外,她彷彿靜靜地沉睡著。
與自己的身體分隔對視,是種很怪異的感覺,她明明站在這裡,rou體卻僵直地躺在榻上。上官白玉來到丁香身邊,果不其然看見丁香哭得好狼狽,一雙眸兒腫得像兩顆核桃似的,淚水還不住地落在火盆中,嘴裡喃喃說著:都是丁香不好,都是丁香的錯……
「丁香……」上官白玉伸手想擁抱她,手臂卻穿透丁香的身軀而去。
她悲傷地盯著自己氤氳的雙掌。原來,這就是亡靈的感覺,眼睜睜看著世間親人哭泣,就連安慰都做不到……
她突然好害怕,好害怕看到爹親的痛苦,好害怕看到因為她的緣故,讓爹親傷心流淚。
她正如此想著,緊接而來卻必須馬上面對這樣的場面……
上官初拖著蹣跚疲倦的身軀,來到偏廳。
「老爺……」丁香抬起淚顏,同門外低喚,就要起身行禮。
「你繼續燒,不要停。」上官初要丁香別多禮,緩步跨進偏廳,步履有些不穩。只不過短短幾日,他卻比上官白玉記憶中更加蒼老憔悴,鬢間白髮顯而易見。
他與上官白玉擦肩而過,逕自坐在最靠近上官白玉屍體的座位,執起她失溫的柔荑,默默掉淚。
打從女兒猝死之後,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安安靜靜坐在女兒身旁,自責地看著她,責怪自己為何沒多陪伴女兒,為何總是為了生意將女兒留在家中,自己待在西京十天半個月才回來一趟?女兒從來沒有抱怨過,她好乖巧,除了身體不好之外,不曾讓他操心過半次。
她的娘親過世得早,他還記得,那天的雪好大,當愛妻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他痛苦得恨不得隨她一塊去,那時白玉才不過八歲,是她一直陪伴他,與他一同挨過喪親之痛,她是如此的貼心、善解人意,他唯一的女兒……
上官初不像前幾日放聲哭喊女兒的名字,他不發一語,伴坐在側,不願意在此時還讓女兒無法安心地走,他必須要接受失去愛女的事實……
他落寞的背影,因抽噎而微微顫抖的雙肩,教上官白玉難受地屈膝跪下,不住地向爹親磕頭。
「白玉不孝……讓爹為女兒落淚……請爹要保重身體……」她跟著泣不成聲,不讓檮杌阻止,向上官初叩首十餘下仍不停止。
在場唯一還掛著笑容的,只剩下無法感同身受的檮杌,他悠哉環臂,對眼前的生離死別一片淡漠。
他們所有人都失去她,只有他檮杌得到她,得到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想擁有的女人,他當然開心,心情自然愉悅。
擁有她的喜悅大大超乎他想像,本以為不過是新鮮感興趣罷了,但慾望滿足了,喜悅卻沒有消失,甚至連減少一分也沒有。
檮杌的喜,對照於上官府裡的悲,猶如天界與地獄,他在天,他們在地。不過他的喜悅在上官白玉流淚磕頭時消褪了一些,那幾滴透明的心玩意兒滑落她雪白臉頰,它們不曾從他的眼中流下過,他不知那是啥滋味,聽說它們是鹹的,像汗珠一樣,明明是伸手一抹就能擦去的東西,卻讓他胸口一窒。
他討厭她哭,可找不到理由安慰她,幸好汪廷宇和他爹的出現讓上官初收起眼淚,也讓上官白玉不像方才哭到發顫。
丁香為汪家父子點燃一炷清香,他們為上官白玉上完香之後,各自落坐,汪老爺能體諒上官初喪女之痛,他拍拍老友的背。
「阿初,你儘管放心,我們說好的親事還作數,我不會讓白玉的牌位送進姑娘廟無人祭祀,我們汪家長媳的位置是白玉的,廷字會如期迎娶白玉的牌位,讓她進我汪家祖祠,由我汪家子孫拜她。」未婚的姑娘家無法進祖祠享香火,這是千百年來流傳下的不公習俗,卻無人試圖扭轉過它。既然白玉的牌位永遠上不了上官家的桌,那就由他們汪家接收,這是做兄弟的能替義兄做到的最後一件事。
「謝謝你,阿誠。」仍是在討論婚事,卻已不像日前,兩兄弟開心地說著大聘小聘嫁妝那般,上官初應得有氣無力。
「你要節哀,若白玉見到你這樣,她怎會安心?」安慰人的話,永遠是千篇一律的這幾句。
「我本來以為,還能親手為她蓋上喜帕,看著我的寶貝女兒風光出嫁……」短短一句話,上官初哽咽得幾乎無法成言。
要哭了要哭了,上官白玉又要哭了!檮杌手忙腳亂,想搶先一步制止她的眼淚,上官白玉卻撲向他,在他懷裡放聲大哭,像個討娘抱的孩子,完全不節制地任由淚珠鼻涕奔流,不在乎在他眼前哭得多醜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