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夢想過出海旅行,傚法那些來往南海的船員們,到海市參與那些奇珍異寶的買賣;他夢想過出玉門關,越過傳說中的瀚海,乘駱駝、涉鹽
湖,途經西域諸國,直至大陸彼岸的國度。
可他這輩子至今十二年來,只跟舅舅出過一次海,還只是從廣州到揚州而已,算不上是真正的冒險;甚至他所登過最高的山,也不過就是縣郊的南山罷了。佛祖所說的須彌山,對他而言根本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而今,小舅舅主動提議要帶他走絲路,他應該要歡欣雀躍的,可為何他卻沒有很想答應?他應該是會立刻就答應的那種人才對啊。畢竟人生苦短,應該要及時行樂。
見祝晶面色猶豫,醫者轉對站在一旁、始終不發一語的恭彥道:「恭彥,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吧?人一生何其短暫,有機會時,就應該放手去闖蕩一番。當初你也是抱持著這種想法,才會加入使團,來到長安的吧?」
「……是的。」恭彥回答。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醫者似乎很想把祝晶帶走。可他說的確實也沒錯;人生何其短暫,年輕力壯時,應該放膽去做些輕狂的事。只是……他離家時已經十四歲,而祝晶如今不過一十有二,還這麼小…西北絲路充滿未知的危險,他不希望祝晶涉險……思及此,他忍不住搖頭失笑。醫者是祝晶的舅舅,他當然會照顧祝晶,不會讓他遇險的吧。
祝晶好奇地看向他時,恭彥說:「雖然我相信醫者一定會好好照顧你,但我不喜歡你年紀還這麼小就去那麼遠的地方。可是我又想到,三年
前在海上時,你表現得如此勇敢,是我所見過最有膽識的孩子——抱歉,我知道你要抗議你不是孩子——可如果你要問我的想法,祝晶,換作是我,我是會願意走這一趟的。可惜沒有明皇的允許,我不能離開長安。」
在長安的兩年,井上恭彥早已充分體認到,這是一個胡漢融合的多元城市,沒有西北與南海兩條商業之路,長安,不會是今日的長安。
倘若是他,也會想在有生之年,親自走上一回絲路。這或許比待在國子監裡學習經書還要更有意義呢。祝晶一時說不出話來。
醫者笑道:「不用勉強,祝兒,若你不想去的話,舅舅就自己去吧,我知道你捨不下你爹。」或是某個人。「只是,走一趟絲路可能要花上好幾年,舅舅一走,下次再回來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後了呢……」激將法會有用嗎?
呂祝晶咬著嘴唇,心裡很是掙扎。
「小舅舅,你問得這麼突然,還是讓我考慮一下吧。」他想去的。只是…那條絲路上,有他天天都想看到的人嗎?
不由自主地看向井上恭彥,呂祝晶平生第一回露出苦惱無比的表情,甚至比仍然緊捉著他的小春看來還要苦惱。
看得醫者在心底苦笑。祝兒,去或留,真有這麼難以決定嗎?
結果他猶豫了整整九天。
去?不去?實在難以決定啊;而舅舅後天就要出發,行囊都準備好了
這幾天小春一直嚷著叫他別去,說她聽人講過玄奘法師西天取經的故事,知道西北一帶有很多可怕的妖魔鬼怪,專門生吃人肉,去了就回不來的。瞧小丫頭抖的…害祝晶花了很多時間安撫她。
爹倒是出乎意料的安靜,並不反對他跟舅舅一起走絲路。
只是偶爾祝晶會覺得,爹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些傷心。
祝晶當然也會想爹,可在他心裡,爹永遠都是爹,若真走了一趟絲路回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的。
他想去的,真的。一輩子若真只活到二十五,不走一趟絲路哪過癮。
可是……也真的割捨不下…他不確定恭彥會在長安待多久。
往例,日本國大約十五年到二十年左右遣唐一次,前一批的留學生大多會在下一批遣唐使來到長安時,隨同使團一起歸國。
但,倘若不是這樣子呢?
倘若恭彥決定要提早回日本呢?
會不會,當他走了一趟絲路回來,他人已經不在長安了呢?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祝晶就是怎麼也做不出最後的決定。
呂家屋牆沿著坊牆而建,可以聽見坊牆外打更的聲音。
二更,亥時三刻。猶豫半晌,他下床穿衣,悄悄從北坊牆一處不知被何人鑽出的小洞出坊,沿著東二大街往務本坊走去。擔心遇到巡邏的街使,犯了禁夜令會被處罰,他走得極快,卻還是迎頭遇上兩名在街上巡邏的金吾衛,被攔了下來。幸運的是,其中一名街使正是劉次君。
劉次君向同伴說情一番,總算放呂祝晶一馬,否則在禁令森嚴的長安城裡,即使是大臣犯了夜禁,也可能面臨丟官的嚴重處分。
騎著馬送祝晶到務本坊時,劉次君調侃道:「我好像總是在幫你的忙呢,祝晶小弟。」
祝晶坐在馬兒上。「改天我會報答你的,大哥。只是我真的有急事得見恭彥一面。」
劉次君笑問:「你不覺得你太常『急著』想見恭彥了嗎,祝晶小弟?」
打從認識呂祝晶以來,他總是看到他急著想見井上恭彥,彷彿遲一刻都不行。不知道這一回,又是為了什麼事?
「呃,是嗎?」祝晶愣了一下,才道:「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啊。」
「什麼事這麼重要?讓你甘願鑽狗洞出來,還犯夜禁?」劉次君很好奇。
「那不是狗洞,是有人故意挖的。」祝晶不服氣地說。雖然長安城市坊型的建築格局方正、井然有序,但因為不是每個坊都有東西南北四坊門——像永樂坊就只有東西兩坊門——因此有時從一個坊到另一個坊,明明只隔一道坊牆,卻要繞道走上很遠一段距離才能出入坊門,實在有些不方便。有些人因而偷偷在坊牆上鑽洞,以方便往來。當然,也有些人利用這些洞來躲避金吾衛的追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