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一出現,他頓覺心神激盪,腳底地面在搖,身邊大水奔流,同時野火燃燒,烈風狂吹,好像下一刻,他就會魂飛魄散而去。
「靈靈!」驚恐之餘,他只能喚她。
「裴遷,靜下心來。」胡靈靈被她喊得心驚,急切地道:「就像你平常打坐練功一樣,坐下。」
但他沒辦法平靜,地水火風四大分解來勢洶洶,摧裂他的神識,喚出他曾有的痛苦經歷:亡命江湖,淒淒惶惶。他恨,他怨。越走越遠,就是不願成為養父的報仇工具,每當暗夜思及,總是憂憤難解,仰天長嘯。
臨死前的痛楚再現,劇毒如針刺般地戳蝕他的五臟六腑,他聽到了袖箭刺破心臟的爆裂聲音,也聽到了他的生父不是周破雲,而是陸崗。
作繭自縛的爹啊,可憐苦命的娘啊,還有他這個被命運操弄的孤兒。
「爹啊!娘啊!」他急著想衝出小屋。「他們去哪裡了?」
「裴遷,管不了他們了!」胡靈靈眼睜睜看他的魂魄被結界彈了回來,急道:「靜下來!我要你靜下來!」
「靈靈,我沒辦法……」他忽熱忽冷,渾身脹痛,好像就快崩解了。
「裴遷,為了我,你靜下來,好嗎?」她右掌仍緊按他的胸口,指縫中儘是黑色的凝血,美麗的丹鳳眼含著兩汪淚水。
靈靈不該有這種哀傷的表情——他又記起,他的生命不是只有痛苦,也有歡笑有慈祥的焦二叔,也有重義氣的鄧天機;還有,知他解他的靈靈,她為他的生命帶來歡樂和平安,枚平了他前半輩子的憂苦。
可是……那只變成靈靈的紅狐狸是怎麼回事?
「嘻嘻!」一個笑聲出現在小屋裡。「為了你?不錯啊,他活下來的話,你就天天有男人抱了。」
「誰?」胡靈靈大驚,竟有人破得了她的結界?
「我啦。」小屋一亮,平空冒出一個俊美小少年,年約十一、二歲,正值孩童和少年之間,要大不大的模樣,一雙大眼睛古靈精怪地,好像隨時都能想出一個捉弄人的餿主意。
能破得了狐仙結界的,自是比狐仙更高明的「仙」,哪吒是也。
「你來幹嘛?」胡靈靈不給好臉色。「我在救人,不要吵我。」
「呵!果然是一個強壯好看的男人。」哪吒跳到床前,肆無忌憚地拉起裴遷的手臂,跟自己的小手臂比大小,無奈地笑歎道:「可惜我長不大,不然一定比他更強壯、更好看,到時候就不知狐大姐你要愛誰了。」
「死小孩滾開!」胡靈靈沒空理他,她得把握時間保住屍身,不然爛掉了,裴遷就回不來了。
「耶?我都三千歲了,你這只五百歲的狐大姐才是死小孩!」哪吒氣得蹦蹦跳,趾高氣揚地擦著腰道:「見了師父爺爺我還不乖乖磕頭?」
「你幫我救他,我就磕頭。」
「人哪,不過是一個皮相。」哪吒往自己身體一抹,變成裴遷的模樣,笑咪咪地問道:「你是愛我呢?還是愛他?」
「你?」裴遷有些承受不住,這屋子裡竟有三個他。
「不然,你來愛我吧。」哪吒再一抹,化作了胡靈靈,千嬌百媚地來到裴遷魂魄面前,長長的睫毛眨呀眨,癡癡地看他。
裴遷混亂了,誰是真?誰是假?就連自己是生?是死?是虛?是實?他部分辨不清了。
「走開!」胡靈靈受不了哪吒的搗蛋,只得分心揮手趕「仙」。
「狐大姐,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哪吒往旁邊一跳,變回原形,不再嘻笑,端出一張嚴肅的臉孔。
「不用你管。」
「做善事添你的功德簿?」哪吒的正經臉孔才擺了一下子,就拿著指頭戳自己的太陽穴,百思不解地道:「不行耶!閻王看裴遷是條漢子,打算封他當個城隍或是判宮,然後再轉世帝王之家,你若要他起死回生,等同斷了他的去路,功德簿可會倒退好幾十頁的。」
胡靈靈不語。功德簿和裴遷,孰輕孰重?這個問題在她內心打轉了下下千萬遍。此時,她心境清明,答案昭然若揭;早在裴遷不斷「搶」走她的功德時,就已經注定他的份量了。
「哦,或者是你想男人想瘋了?」哪吒又歪著頭,戳著臉頰。
「隨便你猜!」胡靈靈唸咒封起裴遷的傷口。
「五百年沒男人,倒是挺寂寞的,可你還記得修行的目的嗎?」
「成仙。」
「對了!」哪吒大笑拍掌,轉頭道:「我說裴遷啊,我們狐大姐的心願就是修道成仙,成為上界的天女,你捨得她為你功虧一簣嗎?」
「哪吒,你少在這邊挑撥離間!我喊你爹來收你!」胡靈靈氣道。
「話說要成仙嘛,總得經歷過人世間的情情愛愛,狐大姐這回找你體驗……呵!」哪吒呼嚕嚕吸了一口口水,賊賊地笑道:「你賺到了。」
他們在說什麼?裴遷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說話內容。狐?仙?閻王?哪吒?他向來不信神鬼之說,但如今,他自己卻是一隻貨真價實的鬼。
鬼是常人所未能見之物,靈靈卻見得到他,也似乎具有某種他無法想像的能力;方才在墓地,紅狐變身為她,她……到底是誰?
胡靈靈感應到他的驚疑:心頭一酸,按在他胸口的手掌輕輕抖動著。
時候到了,他還是會知道她的身份,他總該知道的。
「裴遷,你忘了呀?」哪吒繼續加油添醋。「咱狐大姐去收屍時,還自我介紹她是一隻五百年道行的狐仙,有空的話,不妨請她教你幾招法術吧。」
他記得了,也記起一些遺忘的片段。
紅狐飛奔直上黑龍山,化作胡靈靈,召來土地公斥罵一頓;後來,她誑他她是青樓花魁,他要為她贖身,兩人大吵一架,然後他吻了她。
果真吻過她了。裴遷感覺十分苦澀。他一心一意待她,她卻輕易抹掉他的記憶,讓他一再掙扎,一再徘徊,一再苦苦地追蹤她,重複的事情一再發生;他就像她手裡的傀儡,隨她牽引扮戲;而他,也演得如癡如狂,讓她任意擺弄他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