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山看他們了嗎?」
「下午去過了。」
周家墓地後頭的小山坡,有著一座無名塚,裡頭葬著陸崗。周破雲還是敬他為師兄,不忍他孤單,又拿了冬梅的舊衣物,與他合葬。
「我每年辦超渡法會,希望他們在極樂世界過得安好。」
「謝謝伯父。」裴遷由衷感激周伯父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他不知道娘帶爹到哪裡去,那是屬於他們的事了,也許一起去轉世,一起再輪迴,一起了結前世的恩怨;冤有頭,債有主,況且親爹生前作惡多端,可能會下地獄,也可能會花上好幾十世的輪迴來償還;他不知道,他沒有機會去地府,也不知道佛道所說是否屬實,他為人子所能做的,也只有為爹娘的亡魂祈福。
至於他,不用等到來世再償還。若是今生所欠,他今生就要歸還。
窗外,依舊月明星稀;角落裡,一朵小花輕探出頭,展開了嫩辦。
春天到了。
*** *** ***
山林小道轉成泥土大路,一塊大石刻著「芙蓉村」三個大字。
時近正午,裴遷走進了村子,白花花的太陽曬得他渾身發熱,好似一把火在燒灼著他的身心。
他怎能忘記一團火也似的她?他根本就不曾遺忘!
那時的他,面臨生死交關之際,地水火風不斷地裂解他的神識,他所能感受的就是一個字:苦。極度的痛苦讓他心神紊亂,所思所想皆是苦楚之事,也因此,他被她的狐狸身份給激得發狂了。
若教他在正常時候得知事實,他會驚愕,但不會口不擇言;那時的她正在努力救他回來,他卻在旁邊發瘋,說著撕裂她心肝、也撕裂自己心肝的話,每當憶及當時,他就要揪一次心。
所以,她流淚了。不管是初次嘗到或是最後的吻別,她的淚總是格外的苦澀,彷彿是世上最苦的黃連苦瓜苦膽……所摻合而成的。
曾經,他想愛護她,最後卻是傷了她。
她要他忘記她,他也確實忘了;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總想著,到底丟失了什麼東西?為何心頭會空空的?他很努力想,聽著風聲,看著明月,聞著花香,嘗著藥湯,感覺著自己逐漸恢復體力,更在無數的夢境中重新經歷了此生種種。
然後,他想起來了。
是她的法術失靈?抑或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跟她道歉——接著呢,她再抹去他的記憶,離開去做她的神仙?呵,這回他不會怨了,而是心甘情願接受。
他浮現一抹寂寞的微笑。他現在不怕孤獨了。判官城隍帝王之家算什麼,能知道有人……不,是仙,以生命對待他,他很知足。
她是仙,他只是人,原是高攀不上的,他應該圓滿她的修行之路。
正悠悠想著,前頭視線跑出了兩個人,一個是短髮小孩兒,右手拿筷,左手捧碗,後面追著拿了一把木劍的娃娃臉年輕人
「救命啊!師父殺人啦!」非魚一邊跑,一邊叫。
「孽徒!快給我站住!」吉利凶神惡煞也似地揮舞桃木劍。「你今天默不出大悲咒,罰你不准吃飯,你竟敢給為師的偷吃飯!」
「那曦哩呼嚕的咒文,我背不出來啦!」
「背不出來也得背,你當小道童,不能肚子空空的沒有東西!」
「你不給我吃飯,我才會肚子空空的!」
「死魚!你找打!我就不信打不到你!」
「大俠,救命!」非魚一個轉溜,藏到裴遷高大的身子後面。
「嚇!」吉利的桃木劍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差點打到大俠了,他馬上扯出大笑臉。「不好意思,我正在管教劣徒。」隨即又往裴遷後面追去。「非魚,你快給我出來,躲在人家大俠後面算什麼英雄好漢!」
「我是小孩,不是英雄好漢。」非魚才扒了一口飯,又趕快跑開。
「站住!」吉利追出一步,猛然止步,回頭睜大眼睛看著裴遷,笑容扯得好大。「咦?稀客,稀客!芙蓉村很少有外人來的。」
「請問這裡有客棧或茶館嗎?」裴遷問道。
「沒有。我們村子很小。」吉利馬上盡地王之誼,熱情地道:「你來我們孝女廟吃頓午飯好了。」
「謝謝,我有乾糧。」
「不用客氣,多擺一雙筷子而已。外頭太陽挺大的,來吧。」
「大俠,好啦。」非魚仗著師父不敢在外人面前亂打他,笑咪咪走過來,慷慨地道:「為了答謝你的救命之恩,我請客。」
「你請還是我請?」一顆拳頭揍了下去。「你吃為師的糧食,就得乖乖聽話,還不快回去叫仙姑姐姐再燒幾道菜!」
「快跑!」非魚怕師父還要打,先扒了一口飯,端著碗趕緊溜了。
日正當中,裴遷望看這片山野,有田,有樹,有牛,有溪,有屋,再過去又是好幾重山,也不知道要走上多久才有人煙;他生性不愛叨擾別人,但他看出拿著桃木劍的年輕人是道士;這些年來,他逢廟必拜,試圖在籤詩或師父的開解中,得到尋找她的蛛絲馬跡。
雖然都失敗了,但有機會的話,他還是會把握。
他是尋她尋到底了。
*** *** ***
「仙姑姐姐煮的飯最好吃了。」非魚舔完碗裡最後一顆飯粒。「裴大哥,我告訴你喔,我師父好狠心,不時叫我做苦工,不給飯吃。」
「我什麼時候虧待你了?」吉利瞪眼過去,正要發作。
「請喝茶。」一個白衣姑娘往桌面放上一壺茶,聲音柔柔的。
吉利轉為傻笑,雙眼直瞧仙姑姐姐,脖子也隨她往房間走去而伸得長長的。非魚指著呆瓜也似的師父,笑嘻嘻地朝裴遷扮鬼臉。
「這裡有姑兒山嗎?」裴遷待女眷進房後,這才開口。
「這裡有烏龜山,山上有鬼湖。」非魚搶答。
「不歸山,忘愁湖啦!」姐姐不在時,吉利又擺起師父的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