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即便算出生死,也不該企圖做出改變。
所以,他眼睜睜看著親妹無瑕天女魂飛魄散,就算他可以輕而易舉扭轉她的命運,強行將她帶回天山,他卻不能也不該去做,指點檮杌以定魂珠收集散魂,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
所以,面對窮奇,本該如此。
他卻沒有。
他不否認自己曾經興起將窮奇囚入鋼石以避開死劫的念頭,關上百年千載,總好過成為斷頭鬼一隻。他更不只一回兩回地對窮奇說教,希望她能走往善道,希望她能將他的話聽進去,當只乖乖的凶獸,別惹是生非,偶爾在他面前撒潑任性無妨,他不一定非要她像天人天女一般毫無惡念,也不一定非要她完美無缺點,她只要安安分分,收斂起爪子,不隨意傷人,那就足夠。
她就像個孩子,為了得到大人的注意,便去做些壞事來吸引目光。
而他,不想讓她看到他的注意,便用更疏遠的淡漠態度來偽裝。
他知道她愛玩,耐心又不足,脾氣說來便來,常常顧此失彼,她可以為了要陷害他而親吻他,惡意的吻,直到現在仍殘留餘溫在唇間。
他不喜歡她用身體作為引誘人的工具,她應該要珍惜她自己,她會為了耍玩他而獻上紅唇,是否也會為了迷惑幕阜王而用甜膩如蜜的唇去親吻幕阜王?
思及此,他又是一記淡淡鎖眉。
有許多事,他可以掐指算出,然而窮奇的事,他卻不是很願意去算得一清二楚,他對於她如何放縱及如何貪歡,一點也不想明白。
是妒?
不,神不會有妒。
「唷,難得耶,你在發怔呀?」
窮奇神情愉悅,站在牢門外,身旁婢女端著豐盛菜餚。
獄卒將牢門打開,扛進一個厚軟墊擺在乾草堆上,恭迎鏡花夫人款步入內,婢女將酒菜擺在月讀面前。
脆皮雞、烤乳豬、炙羊頭、火腿燉甲魚、茄汁牛舌……簡言之,全是肉,要找根綠色菜葉還真困難。
附加一大罈酒。
窮奇屏退一干閒雜人等,坐進厚軟墊,理理垂地裙擺,好整以暇地開口。
「再怎麼說,咱倆的交情也值得我違背大王的禁食命令,為你帶來好酒好菜。喏,快吃吧,別餓著。」她很慇勤地幫他擺竹箸。
她是故意的,明知道他茹素,不碰葷、不碰酒。
幾日禁食禁水,對他完全沒有影響,他不像人類,需要靠食物來維持生命。
望著她調侃人的笑,月讀面容清平。「陷我入罪,對你有什麼好處?」
「沒有呀,一點也沒有,但是我高興就好。」她也答得不客氣。
「有時太任性妄為,會造成無法彌補的後果,你該收斂些。」
「你越是這樣說,我越是不想這樣做。」她像個叛逆不羈的頑徒,他用說教的方式要她乖,她偏不,就是要跟他唱反調。
「那麼,我要怎麼說,你才願意這樣做?」月讀反問她,想要得到確切的答覆。
她好驚訝月讀會這樣問,她還以為月讀會不理睬她的挑釁。
「怎麼說嘛……」她很認真地思考,思緒跑得飛快。
她希望他怎麼說呢?當然不是死板板地說著她知道卻永遠也做不到的大道理,她想聽他說些軟綿綿的話,說些誇獎她的話,說些甜蜜的話,說些可愛的話,說些……
「你說你喜愛我,以後你說什麼,我都會聽話。」奢望,毫不掩飾地從紅唇裡傾溢出來。
對,她想聽這個,聽月讀說喜愛她!
月讀臉上沒有訝然,只是凝覷她的眼神變得更專注。
她的要求一點也不過分,而且簡單得出乎意料,她只想從他口中聽見他喜愛她,如此而已。
「窮奇。」他輕喊她的名,而她向來很喜歡他用清淺的嗓音喚她。
「要說了嗎?」她的雙手因緊張而微微顫著,揪緊厚軟墊的邊緣,洗耳恭聽。
「我愛天下萬物,在我眼中,沒有任何人事物是可憎的,包括你。」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地若無情,則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
誰說天無情?
他的感情正因為寬廣,才能遍佈天地四方,它無法獨愛一人,正如它無法將陽光及雨露全照耀澆淋在同一株花上,它不會因人的善惡而少給一絲乾淨空氣。
它的無情,來自於它的有情。
「……這是什麼爛答案?」她聽懂了,一把火上心頭。她覺得自己被唬弄!被戲耍!被敷衍!
「窮奇,我是喜愛你的。」
「只是和喜愛一顆石頭沒什麼差別!」她吼出來,身子也霍然躍起,她不顧矜持,抬起腳就朝月讀肩上送出一踢,管他會看到多少裙下風光,反正他就算看得一清二楚,也不會產生任何遐思!
鈴……鈴……
她踢得多重,踝上金鈴便震得多響。
「臭月讀!臭月讀!臭月讀!」
鈴……
不見天日的地牢,突地落下雨絲,墜在月讀平置於膝上的手背。
晶瑩水珠,凝在那兒。
他抬頭,朝水珠落下的方向望去。
那是她的眼,傾落著雨,從雙腮不住地垂滾。
她用最大的力道咬緊下唇,不允許自己嗚咽出聲,血絲在貝齒施虐下緩緩染紅了唇。
不想讓他看見她的狼狽和自取其辱,她狠狠地轉頭,逃出地牢。
只有鈴聲,像在代替她的哭聲。
鈴鈴鈴鈴……
不絕於耳。
*** *** ***
窮奇一踏出地牢,臉上淚痕都還沒擦,便從懷裡掏出一顆由黑色霧氣凝集的小圓珠,美目一凜,將小圓珠朝地上狠狠砸個粉碎——沒有清脆的碎裂聲,卻有迸散開來的碎片四竄。
小圓珠裡的黑霧失去包裹,一瞬間全數漲開。
它們沿著她的嬌軀盤旋而上,模糊她的淚顏,繼續往半空中聚合,每條黑霧宛若擁有生命,它們扭動、它們伸展、它們狂亂舞動,再迅速地往四面八方散去。
窮奇掛著淚,唇畔擠出絕美笑靨,哭與笑,正矛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