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鏡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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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頁

 

  天山雲霧,逐漸平息。

  方纔出掌擊傷蠪蚳也造成週遭破壞,被他打殘的花草、擊碎的石塊,全因他一時之怒而死,它們的疼痛,一滴不漏地傳至他身上。

  月讀翻掌輕揚,將一切恢復原狀,身影化虛,下一眨眼,他重新盤腿坐於蓮池半空,這一次,他無心打坐,而是緩緩自懷裡取出一物——這個動作完全跳脫意識,出自於本能,待他回過神來,手中已經輕輕執著它。

  指甲大小的靈珠,當日自窮奇額心取下,至今已無屬於她的體溫,它滑入他的掌心,彷彿荷葉上的露珠,剔透美麗,比起此刻,他見過它更驚艷奪目的時候,那便是鑲在窮奇額上之際。

  微微收緊五指,握住它的圓潤及冰涼。

  有東西穿透他的意識而來。

  那麼淺,那麼細聲,那麼的幾不可聞。

  他必須專注聽著,才能仔細聽見。

  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聽,因為說著話的人兒,早就已經煙消雲散,不存在於天地之間。

  月讀,你怎麼變白了?怎麼變成這樣?可惡!是誰敢欺負你?我去揍他!

  月讀,好可惜哦,我很喜歡你和我一樣是黑髮的樣子。

  月讀,你不喜歡我傷人,我不傷人就是了,你別同我生氣。

  月讀,嘿嘿,我又來看你了,許久不見,我想念你,你呢?

  月讀,你會高興看到我嗎?像我見到你時一樣開心嗎?

  月讀,我今天特地換了襲衣裳,還撲了水粉,好看嗎?人界的男人都誇好看,但我才不稀罕他們哩!

  月讀,你瞧見了嗎?我鬢邊簪上的花……一定沒有,你的眼神沒有看向我……

  月讀,我喜歡待在你身邊,你讓我覺得好安心。

  月讀,你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很妖艷很醜?我這副模樣,你可會喜歡?還是你比較喜歡那些清純可人的天女們?

  月讀,你的唇,好溫暖,我好喜歡。

  月讀,就算你不愛跟我說話也沒關係,我知道你每個字都有聽見,都有聽進去。

  月讀,為什麼我從一出世就注定是只凶獸?

  月讀,你為什麼要在我額上鑲這種東西,你就只想殺我嗎?你是這樣看待我的嗎?我好難過,你讓我好難過……

  月讀,你真的狠得下心嗎?你真的……對我毫無一絲絲的憐愛嗎?

  月讀,我不是真的想那麼壞,我只是希望你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月讀,我不懂你說的那些,因為你是神,我是凶獸,我們中間就有這麼大的差別嗎?

  月讀,為什麼你不愛我?

  月讀,我喜歡你,可以嗎?

  月讀。

  月讀……

  月讀——

  無數的聲音,或笑或忐忑或惶然或哽咽,在說著話,說著他不曾聽過的話,它們全被藏在她心裡,那些全是要說給他聽的句子,她沒說,只反覆在腦海裡呢喃。這顆珠子,曾經最靠近她的意識,她所想的每一件事,它都知道,如今,它握在他的掌心,屬於她的思緒,一絲絲透過他的髮膚,流入體內,流入心扉,像冰泉,滴在心頭,每一滴,都令他顫起哆嗦。

  她喊他的嗓音,讓他想起她的表情,有點壞、有點不受教的叛逆。

  他不知道,她來見他時,是抱著如此愉快的心情和期盼。

  他不知道,她刻意撲粉簪花,不是為了悅己,而是為了他。

  他不知道,她嫌棄自己絕世驚人的美貌,就怕他不喜歡她。

  他不知道,他讓她難過。

  他甚至不知道她愛他。

  陌生的刺痛,從胸口泛起,他蹙眉,將它忍下,它卻越來越尖銳,紮在心頭,刺得好深。

  原本盤坐在蓮池上的身軀,沉得令荷花蓮葉無法支撐住他,月讀墜入蓮池內。

  輕如鴻毛的仙體,竟變得沉如巨石,及膝池水,打濕他的白裳,浮沉在池水上的披散長髮,一瞬之間,白絲盡數染黑。

  天山之巔,烏雲密佈,綿綿細雨傾落而下。

  從此,天山未曾天晴。

  第八章

  意識在飄浮。

  身子在半空中載浮載沉,灰霧密密包裹的玲瓏女體仍有些透明,左半邊更只有流動中的煙塵,連手臂形狀都還沒有聚合。

  即使身軀尚未完全凝形,卻已有思緒和五感,美麗的眼眸盈滿秋水波灩,長長的睫不時輕揚,她對於此時看得到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

  隱密的谷底,奇形怪狀的石,流泉聲在耳邊迴盪,碧藍色的天空好遙遠,伸長右手臂,還是連邊也沾不著。

  她偏首,在灰霧裡泅泳,當視線轉向側方,她看見一個男人靜靜坐在灰霧外頭的大石上,也在看她。

  她踢踢腿,泅得更靠近他,但灰霧囹圄著她,她無法離開這裡,就算伸手想觸摸什麼,也只能觸到灰霧圍出的界限。

  男人的發,好長,滑過他的頸肩,當他盤腿坐著,它們流洩到腳邊,繞了好幾圈。他沉穩如山,長髮是傾奔而下的山澗飛瀑,唯一與山泉不同之處在於它是黑墨顏色。

  她急於掙開灰霧的束縛,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再不快些靠過去,他又要轉身走開……

  「又」?

  為什麼是「又」,她認識他嗎?她見過他嗎?為什麼她會害怕他離開視線?為什麼又會隱隱不捨?

  「莫急,還不到你能離開的時候。」男人開口,聲音淺如輕風,她在霧裡卻聽得字字清晰,他的目光堅毅而認真,清澄而明亮。「我會一直待在這裡。」

  她輕易地被安撫。

  我會一直待在這裡。

  這幾個簡單的字眼,聽來就像保證。

  她聽懂地點頭,不再用肩膀去頂撞灰霧,安分地待在灰霧裡頭,一雙嬌媚的眼,仍是膠著在他身上。

  她在他身上看到熟識的感覺,彷彿許久許久前她就已經認識他。

  你是誰呀?她用唇形問,始終注視著她的男人,自然沒遺漏噘噘紅唇蠕出的疑問。

  「水月。」

  水月?她呢喃重複,這兩字,沒有太震撼她,總覺得很陌生。她露出困惑的模樣,唇兒又蠕動:你是在等我嗎?

  他靜默了一會兒,頷首。「我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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