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很久了嗎?
「不久。」他淡笑。
喔。她仰頭,雙手雙腳划動,維持飄浮姿勢,瞧他瞧得很仔細。你笑起來好好看。
「你喜歡嗎?」
嗯,喜歡。她一點也不隱藏自己的心情。
他又微揚一記淺淺笑弧,教她看癡。
他撩袖,露出手腕,緩緩前探,那層她無法撞破的暗灰阻礙,在他指腹靠近下浮生漣漪,修長的指,輕易穿透進來,輕輕梳弄她左頰凌亂騰舞的長髮,動作溫柔如羽,像是怕極了碰壞她。她反手捉住那截指,不讓他走,甚至很壞心的想將他拖進灰霧裡陪她,不知是她力量不夠,還是他站得太穩,她的奸計失敗,他依舊在灰霧外,只有一截手指還在她掌心。
「你盡可能凝聚心神,吸取闇息,調勻體內流竄的邪氣,有助於你早日出來。」他說話的嗓音,好似一曲哄人入睡的搖籃曲,說得輕,說得緩,說得無比細柔。
好。你要一直在這裡陪我。
「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他沒有騙她。
他一直在原地沒離開半步,在她看得到的視線範圍內。
偶爾,他會沿著谷豁散步,那頭曳地黑髮遠比衣袍更長,拖行在身後,他不綁不束不剪,任由它去。
偶爾,他會在飛瀑下淨身,她所處的角度太差,最多只能看到脖子以上的部位,其餘的,全被灰霧擋光,她很遺憾什麼都瞧不清楚。
但他最多時間還是坐在她身邊,噙著淡淡淺淺的笑,聆聽她終於能從雙唇說出來的言語,輕握她好不容易才能探出灰霧的半截柔荑。
約莫數月,她左半邊的軀體完整凝合。
隨著她修成的日子越近,他臉上笑意明顯變多,直到那一日,她才真正發覺他的喜悅。
「時間到了。」他站在灰霧頂端,如履清潭,右手伸展在她面前,等她從灰霧中反手握住他的大掌,他借力使力,一把將她拉出重重灰色闇息,她赤裸如初生嬰娃的身子纖細輕盈,飛進他臂膀間,柔軟光亮的黑綢青絲覆蓋住兩人。
她抱住他的頸子。她一直好想親手摟摟他,隔著討厭的灰霧,害她不能如願,而他又那般誘人地在她眼前晃蕩,根本就在考驗她的忍耐力,偏偏「忍耐力」這三字,不包含在助她成形的闇息裡,所以,她沒有,與生俱來就沒有。
現在她總算如願。
原來,他這麼高,這麼瘦,肩膀卻這麼寬闊,身上還有股淡淡檀香,味兒好好聞,她深深吸入,覺得熟悉。
環在她腰際的手臂收得好緊,豐盈雪胸密密貼在他懷中,她感覺到他略略急促的吐納,更聽見奔騰在他經絡百骸間的激動。
「你……好像很開心?」她用猜的,因為他沒有放聲大笑,也沒有抱著她直轉圈圈,至少一切該有的欣喜若狂他都沒有,可是他和之前她看見的他又很不一樣,總是好淺的笑,變得如蜜濃稠;總是好淡的眸,變得炯然炙熱。
「對。」
他等她,等了太久太久。
這一盼,何止百年。
「你是我的誰?為什麼會因為我而開心?又為什麼一直在這裡等我?」她偏著腦袋問。她知道自己是凶獸,從一成形那日就知道,她鼻間吸的,是陰沉氣息,嘴裡嚼的,是貪婪不仁,她更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她應該沒有親人朋友,天底下也沒有任何人會期待凶獸問世,他卻守在她身邊,為她眉開眼笑。
他沒先回答她,右手輕翻,變出一襲輕柔衣裳,替她著衣。
她還在等他的答覆,他卻只專心在替她纏腰帶。明明用小法術就能做好的事,他仍親自動手。
「水月——」她本想催促他,喊了他的名,柳眉就先皺起來。「你不叫水月,你應該叫……叫……」咦?方才腦中閃過兩字,快得她來不及捕捉就一溜煙消逝掉,是哪兩字?
月……
她正努力壓搾著記憶,思緒卻被一陣鈴鈴聲打斷。
他手中有串金色鈴鐺,清脆鈴兒被風搖響,他屈膝,讓她單足踩在他膝上,緩緩將鈴鐺繫在她腳踝。
「這是?」
「你的。」鈴鐺,確實是她先前戴在踝上那串,他在幕阜國拾回它。
「我的?」她沒印象,她對之前的事,完全沒記憶,可是她喜歡這串鈴鐺,叮叮咚咚的聲音真好聽,她蹬腳,讓它搖得凌亂,她的笑聲也隨之越發爽朗響亮。他緊盯她輕快燦亮的芙顏,不願挪開眼,她也看見他在看她,螓首偏著,唇兒咧得更開,細細雙臂纏回他頸後。「我的?」
他聽懂的,明白前一個「我的」是鈴鐺,後一個「我的」,是指他。
雖然她尾音高揚,帶著疑問,眼眸卻很清澈。
「你的。」
*** *** ***
水月。
她的。
除了名字之外,她對他一無所知,但她心裡卻也沒有任何不安。他身上有股慈悲的味道,待她又是無微不至、細膩體貼,教她明白,他說什麼也不會傷她絲毫。
雖然全盤信任他,她對他仍是相當好奇。
她是凶獸,他卻不像是另一隻凶獸,不是同類,為何結聚?
她時常會冒出使壞的念頭,驅使她去做些破壞安寧的事,就像血液裡鼓噪著邪惡,又或是哪幾隻不識相的小妖以為她是不小心誤闖深山林內的小美人,想欺負她,她的反擊非常不留情,誰敢惹她這只新生凶獸,也得有必死的覺悟才行!
那時的水月,會輕輕將手搭在她肩上,淡淡一句「不可以」,她渾身上下的凶焰就會盡數熄滅,不管當時她有多想將招惹她的混蛋撕成肉條,所有惡念皆化為烏有,讓她僅用紅唇輕啐混蛋逃竄的背影,乖乖挨回他身邊,任他以長指梳理她的長髮,像安撫一隻貓兒般。
她的壞,他包容,但不放縱。
有時,他總會不經意喃喃道:你這性子,還真是全然沒變。含笑的模樣,教她分不出是貶是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