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真的很愛她呢。」文判官再一次補充,又紮了武羅心口血淋淋一箭。
她靜靜不說話,耳裡聽著他的勸說,眸裡的淚,醞釀得更多。
他說的,多容易呀。
忘掉過去,一點都不要記得,讓另一個男人去愛她……
他已經如他所言的那般,將過去全都忘掉了嗎?
忘掉他曾經多愛她,忘掉她一片無悔癡心,忘掉那夜在小茅屋前的誓約之吻,忘掉說過的話,忘掉他在黃泉受盡火焚痛苦、陷入昏迷之際,嘴裡反覆呢喃的名字?
她本來已準備由魘魅領著前往忘川,準備飲下重生的孟婆湯,是他喊著她的名字,絆住她的腳步。她哭求魘魅帶她再見他一面,魘魅拗不過她,帶她進入燠熱地獄,她親眼看見他半具身軀沉在赤紅熔岩內,皮肉已焦爛,白骨隱約可見,她落下眼淚,為他的疼痛而哭。數回起落,他被粗大的鐵鏈拉起,下半身空蕩蕩的恐怖模樣,令她幾乎快昏過去,可是那些膚肉很快又長出來,等到他身體恢復,鐵鏈又將他放入熔岩中,再一次把他的肉身吞噬殆盡。
她咬緊手背,才能不嗚咽出聲,淚水早已爬滿她的雙頰。
秋水……秋水……秋水……
他嘴裡喊著她,滿滿都是她,彷彿這樣才能抵抗那般的劇痛苦刑。
世間業,陰間果。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多少人在人間作威作福,官大位高,沒人能制裁,可來到地府,每條魂魄的價值都一樣,不會因為你在人間是皇親國戚,鬼差就給予尊敬特權。在陰間,只看你的業與德,鬼差對於善人會相當有禮恭敬,搬椅子請他坐,倒水給他喝,甚至是替他捶捶肩、敲敲腿;但對惡人,鬼差施以懲處的方式,血腥得教人不敢想像。
不惜五穀,浪費米糧,隨意棄置食物之人,飢餓地獄內比比皆是。
倒置倫常,五倫不分,便置於倒吊地獄。
假神跡誆騙世人,詐取金錢,毒蜂地獄裡償其罪狀。
造口業,扯大謊,譭謗他人清譽,拔舌地獄裡重複著拉舌剪斷的恐怖疼痛。
他從熔岩地獄拉起後,被送到劍山地獄,無數條魂魄,自高空由鬼差踢下,重重墜入插滿利劍的山谷,數以干計的劍刀穿透四肢百骸而出,刺穿心臟與每寸膚肉,魂魄痛入骨髓的哀號淒厲刺耳,一條一條串在劍山上,動彈不得,直到鬼差以戟叉取下他們。那些血淋淋的魂魄中,包括了他,千瘡百孔,將她的心也一併刺痛得快要破碎。
她跪地磕頭請求魘魅,讓她替武羅治傷,讓她幫武羅將數不盡的傷口補好,本以為魘魅會冷然拒絕,他卻點點頭,摘下面具遞給她,要她安安靜靜地去。
她掩去面容及眼淚,藏下聲音與哽咽,跪坐在昏厥的武羅身畔,拈針穿線,仔細縫補一道道的傷口。他唇瓣持續逸出含糊不清的呢哺,仍舊只有那兩個字。
她縫著,她補著,忘卻時間,錯失了從母體回到人世的時辰,那一世,那戶人家生出一個不哭不動的活屍嬰娃,爹娘以為是死胎,便草草將她掩埋掉。
第二世投胎,是在三十年後,那時她在武羅身邊,小心翼翼地以泉水替他擦拭因鐵烙而焦爛不堪的十指,仍是無法棄他而去。
「雖然他那一世會娶兩位妻子、兩位小妾,但在所有妻妾中,他還是最愛童伊人。」文判官緩慢帶笑的嗓音,總在最適當的時機插話。
「你說什麼?」武羅霍然回頭,瞪向文判官,不確定自己聽見什麼。
「雖然他那一世會娶兩位妻子、兩位小妾,但在所有妻妾中,他還是最愛童伊人。」文判官不介意重複一遍,反正句子不長,說來一點也不費勁。
「那個男人娶三妻四妾?」武羅的疑問聽來更像是咆哮。
「武羅天尊,您的算術不太好,是兩妻兩妾,」
「那有什麼不一樣?」少掉一妻兩妾,數量仍是雙數以上!
那個男人——那個這一世可以擁有她的男人,除了她之外,身畔還有其他女人相伴?
即便最愛她又怎麼樣?即便疼她、寵她、憐她又怎麼樣?他一樣娶進其他女人來害她傷心難過呀!
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喜歡與其他人共享丈夫!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必須與其他人瓜分夫婿還能感到快樂!
文判官認真地重申,「但他最愛童伊人呀。」她可是四個女人中最受寵的。
「最愛童伊人,第二愛哪一個妾,第三愛哪一個妻,他的心可以分給這麼多人嗎?既然愛她,就應該『只』愛她,而不是將愛分成好幾份,看誰拿到大的、誰拿到小的!」武羅這次是當真發怒了,他搶過文判官手裡的生死簿翻閱,看到更多關於那個男人的生平、歲壽、個性、財富及兒孫數量,而他的妻妻妾妾僅以姓氏帶過,果真有四個女人。
武羅遷怒文判官,大聲斥道:「你為什麼給她安排這樣的人生?為什麼找這種不專情的男人給她?」
「一切皆非出自我安排,天尊這誤會大了。」文判官連忙撇清,才不願意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我只是個小小鬼官差,沒有權力主宰哪條魂轉入哪戶人家,沒有資格管哪條魂入世是享福或受罰,誰這一世嫁誰娶誰,又會得多少財、吃多少苦,全是各人自己造來的業報。」
這種所謂的「天道」,武羅早就聽得厭煩,月讀說過無數無數回,他亦知因與果之間存在的關聯,可是一遇見連秋水的事,所有道理他就全拋到腦後了!
「這一世,她不去投胎了!」方纔還勸著要她快快轉世的武羅,此刻卻改變心意,絕不允許那樣的男人擁有她,不准用情不專的男人傷透她的心!
他拉起連秋水,長哨聲起,開明獸由關刀恢復成巨獅樣,小白狗雪花瘋了似的開心汪汪汪。他將她拋上巨大的獸背,自己再蹬躍上去,開明獸吼得震天價響,渾身剛硬的獸毛如火炎燃燒一般,粗壯的四足飛騰而起,小白狗雪花用盡吃奶力量朝上跳,勉強咬住連秋水的裙擺,一神一鬼兩獸,穿透地府沉黑夜幕,失去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