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飛刀斬斷了鳳舞刀。
而他,錯殺了秋水。
「……我不會……拋下你……絕對不會……」她仍在給予他承諾,聲若蚊蚋,雖不是敷衍、雖是她始終不變的堅持,可他很清楚,她的承諾,正在破滅中。
她不會拋下他,卻不得不。
連秋水已經失去回握住武羅手掌的力量,那般微小的力量……
「秋水,別走……」他落下眼淚,在她面前從不曾懦弱哭泣的他,即便被她爹打得瀕死,也沒這般脆弱過,他的淚,滴落在她頰上,卻溫暖不了失去血色的容顏。
他一聲聲的呼喚,都在哽咽,都在發顫。
她的最後一口氣,仍是嚥下,含著淚光的眸子,濕濡了長睫,卻不再睜開。
「秋水——」
他痛哭,懷裡想留住的溫度已經逐漸流失,無論他抱得多緊,她的身軀卻冰冷得好快,他將她更加揉進胸口,下願放開她。
他的眼淚,在那時已經流盡。
他的心,隨她一併死去。
他抱著她,不吃不喝,木然坐在原地,日昇月落,對他沒有意義:晴雨更迭,他視若無睹,太陽再耀眼,照射在他臉上,他依然感覺寒冷刺骨,雨水打在他身上,也不會比她灑濺於身的血更加教他難受。
他恨極了自己,恨極了龍飛刀,恨極了自己握刀的右手,他用他最恨的兩樣東西互相傷害——他拿起龍飛,一刀一刀劃爛自己的右手,任它血肉模糊地癱放在腿側,這只傷害秋水的手,他不要了,廢了最好、爛了最好。
她躺在他胸口,軀幹已然僵硬,只剩長髮仍柔軟地披散在他週身,他左手輕輕拍撫她的背脊,彷彿她只是睡去,隨時都會再醒來。
「你打算,就這樣死去嗎?」
在武羅等死之際,有人緩步而來,佇立在他面前,平緩的嗓,淡淡詢問。
武羅沒有抬頭,他一點也不想去看是誰來了,無論是誰,都不會是秋水。
跫音走近,雪白的鞋,步入武羅始終低垂的視線內。
「你打算,讓她的屍身繼續暴露在外,一寸一寸腐敗壞死?」
這句話,終於讓武羅有了反應,他望向眼前的男人。
是鬼魂嗎?一頭雪色白髮,一身雪色白裳,膚色也染上一層淺淺白色,面容年輕乎和,不是蒼老的年歲,卻擁有異常鶴發。
「你是誰?來勾我魂魄的鬼差嗎?」武羅喉頭乾啞,雙唇進裂,離唇的字句,都像粗磨過的聲音。「太好了——我等你很久很久了,快點動手。」
「我不是勾魂使者,而且你的壽命不該終於此。」他是神,天山之神,月讀。
「我不想活。」
「即便你不想活,即便你現在就死去,也不等同於就能趕上她,你與她的業不同,就算到了地府,你一樣尋不著她。」月讀在他面前蹲下,與他平視。「武羅,這是她注定的命盤,她已償完這一世該受的果,讓她入土為安,讓她走得不再有堊礙吧。」
「……不。」他艱難地吐出這個字。
不!這樣做的話,他就會失去她,永永遠遠失去她了!
他不放開環抱在她身上的手臂,反而箝得更緊。
「你抱著她,她也不可能再活回來。」
「滾開!」武羅對著他咆哮,暴瞠的雙眸裡佈滿數日不曾合眼的鮮紅血絲。
月讀並未受他斥退,淡淡無緒的面容毫無起伏,再道:「你與她的緣分,到此為止。」
「住嘴!」他不要聽!
「無緣的兩個人,即便靠得再近,愛得再深,也會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孽障糾纏。她這一世,死於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
無情的話語,月讀說來既淺淡又平鋪直敘,以旁觀者的立場陳述事實,如針似劍,扎入武羅已然麻木的心內,激怒了他,他以受創至深的右手執起龍飛刀,五指雖無法握緊刀柄,仍是吃力地把刀甩向月讀。
「住嘴!住嘴住嘴——」
月讀只稍稍側首,避開擲來的龍飛刀,右袖如雲海緩流,在武羅看清他的手勢之時,連秋水的屍身左臂已被他扣住,將她從武羅懷里拉開。武羅不放,伸手要去搶奪回來,月讀以同手手背擊向武羅胸口,看似細微的動作,卻把武羅震飛數步遠,武羅已有數日未曾進食與休憩,自然擋不住月讀的攻勢,他跌坐在地,只能焦急大喊:
「秋水還我——」
月讀再揚右袖,身後不遠的泥地瞬問陷落一大塊窟窿,連秋水的屍身緩緩沉入。
「失去魂魄,肉身與樹木石塊無異,抱著她,嘶吼、流淚、後悔、怨恨,又有何意義?她的魂魄,早已隨鬼差而走,領往地府,依照她這一世的業來決定入世輪迴或受罰贖罪,她拋父離家,是為不孝,見你殺人而不勸,是為不義,償完這些罰則之後,便能獲得重入輪迴的機會。」
「你做什麼——住手——」武羅赤手空拳,揮打月讀,飛奔到窟窿旁,挖走覆在她身上的泥沙。
不要!不要!不要!
「你現在該做的,不是這個。武羅,身為武神元靈轉世的你,不該拘泥於小情小愛,你的天命覺醒之日,已經到來。」月讀以仙術把武羅扯開,泥與沙,一壞一壞掩蓋連秋水。
武羅放聲咒罵他,用最巨大、最粗俗的吼聲咆哮,月讀充耳未聞,武羅掙不開束縛住他的法力,他已經快要看不見她的身影,她纖細的身子、她柔美的五官、她恍若沉眠的神情,逐漸被泥沙吞沒,他最眷戀的人兒,就要消失於眼前。
當連秋水完全掩入黃土,武羅掙斷了無形的術繩。
「該死的你!」武羅一把操起掉落在下遠處的龍飛刀,劈砍月讀,他怒火攻心,憤怒燒紅了他的眼眸,他凌亂地揮刀,月讀卻像虛影,即使被龍飛刀砍到,也毫髮無傷,他逼退月讀,撲到土丘上,雙手使勁地耙著沙,要將連秋水挖出來。
「挖出她,抱著她,看她曝屍於陽光下,膚肉漸爛,屍水橫流,慢慢腐為白骨,這就是你愛她的方式?」月讀不阻止他,只淡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