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愷真是堅強,遇到這種事,還能有條不紊地處理事情,這種鎮定和沉穩連我們這些大人都不一定能做到。」
「就是啊,說要幫他,其實我們這些叔伯阿姨也幫不上什麼忙,可能他也有經驗了吧,畢竟他生母也是車禍去世的,遇過一次之後,應該會比較能夠接受吧。」
這些狀似同情實則傷害的話,他已聽過太多太多,背地議論的、當面說出的,多不勝數,真要去在意,根本在意不完。
原來面對死亡的豁達,是可以靠著經驗來累積的,如他們所言,見多了就麻木了,或許吧,不然他怎能不掉一滴淚地為父母處理後事?怎能這麼平心靜氣,甚至不去質疑上天為何要用同樣的方式再度奪走他的家人?
一次是天意,兩次呢?是他的人生太順遂,所以上天想用這種讓人措手不及的意外來考驗他?把他打擊得倉皇無助,會讓他覺得很樂嗎?
他該憤怒,但他真的累了,只是默默地承受一切,恍若置身世外地將該做的都打理得宜。
聽到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因為那輕悄的步伐是他所熟悉的。
單詠初在他的身旁跪坐下來,白皙淨秀的臉龐略顯憔悴,稍早哭過的雙眼還隱隱泛紅,視線先是看著父母的牌位,然後落到了身旁的兄長臉上,那不見悲愴的平靜面容,讓她好怕,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怕,而是因為擔慮他而揪緊了心頭。
突如其來的意外是最教人難以接受的,那種打擊會讓人像是當初被劈成了兩半,她不相信接連遭遇兩次重創的他真能習慣到泰然面對,連淚都不流。
聽到繼父那邊的親戚說,在他小時候母親過世時,他的獨立堅強也不曾讓大人擔心,這是不是表示他將痛藏到了深處,直到現在還荷著?如今又加上這場意外,那些痛又多重?他想背著多久?
她的悲傷可以藉由眼淚釋放,但他呢?大家都以為不停落淚的她才是脆弱的那一個,而把所有的安慰都放在她身上,殊不知,將所有情緒全關在心裡的他,才是最需要開導的人。
「哥……」她想勸他,但千頭萬緒卻不知如何開口,才一發聲,喉頭就啞了。
「舅舅他們要你來叫我的嗎?我馬上出去。」他卻像沒事人樣,甚至還能淡笑響應她。
那一瞬間,單詠初突然覺得和他離得好遠,放佛他將自己圈進了一個她無法涉足的世界,情急之下,她想也不想地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他。
「有我在,我還在,你不是自己一個人。」她的聲音顫了,手卻握得很緊,猶似這樣緊抓著就不會讓他離她遠去。
那力道弄痛了他,她卻激動到渾然未覺,讓薛仕愷只想嘲笑她的反應過度,沒想到他扯動了嘴角,卻聽到陌生的哽咽,當他意識到那時自己所發出的,強烈的驚駭讓他全身一震。
不,他不想哭,他一點也不想哭!他想把那股情緒抑壓回去,但緊抓他的溫暖和力道像在他心中撞破了一個缺口,強制拘住的情緒完全潰堤,瞬間排山倒海地將他淹沒。
為什麼?那時媽媽只是出去買個東西,卻再也沒有回來過;父親和繼母只是去喝個喜酒,滴酒不沾的他們,卻讓酒駕肇事的混帳奪走了生命,他們每人想走得那麼突然,他們的生命中都還有很多無法放手的事,為什麼要選上他們?為什麼?!
一直強力壓抑的悲愴猛然襲來,他再也忍不住了,單手托額將上半臉蒙覆,死命咬牙不讓啜泣聲逸出一絲一毫,淚卻停不了地奔流而出。
感受到他的痛苦,單詠初的淚也止不住地掉,她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安慰,她只是握著他的手,靜靜地陪在一旁,讓他釋放他的情緒。
整個和室房很安靜,靜得像時間在此停止了流動,但交會的情感卻是澎湃的,他們都深刻地感受到,對方是這個世界上最懂自己的人,毋須緊密的擁抱,也不須訴諸於口的承諾,只要一個堅定的執握,這就夠了。
心神略定,薛仕愷發現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碰他,這代表著她已真正地、再無保留地接納了他。
他深深吸了口氣,覺得胸口的沉鬱在緩緩釋去,並有了新的體會。
受盡苦楚的她,見過母親在生死界線徘徊,自己也曾在鬼門關前繞,對生離死別早已有了覺悟,當死亡猝臨,悲傷難過一定會有,但她懂得怎麼面對。
不曾受過苦的他在這種時候反而成了弱者,凡事優秀的他太剛強,剛強到連他自己都覺得他連死亡都能堅強看待,卻不知其實那全是怯懦,只是在逃避,直至被她勘透,他才正面迎視那些一直被他深埋的恐懼與無助。
懂得恐懼,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強者,而不是一個虛有其表的偽勇者。
許久,薛仕愷終於放下蒙臉的手,同時也取下了眼睛,除了鏡片上被熱淚氤氳的霧氣外,那張沉斂剛毅的俊容已看不出哭泣的痕跡。
「你抓得這麼緊,我怎麼擦眼鏡?」
那口吻,很輕鬆很自然,還帶著些微的戲謔,不再是自父母發生意外後,常在他口中聽到的那種猶如戴著面具的故作無謂。
單詠初放手,雖然他的聲音讓她安心,但她仍怕,怕這是他太會偽裝,殘有擔慮的水眸不敢放鬆地直在他臉上端詳,想找出一絲絲她遺漏的痕跡。
明白她的心思,薛仕愷微微揚笑,方纔還覺得已不會再有任何感受的死寂心口,如今因彼此的成長正欣喜地大力鼓動著。
「我想,我可以不用擔心以後會和爸在法庭上對立了。」他喟歎,想起曾對父親說過的戲言,湧起的不是哀慟欲絕的悲傷,而是事過境遷的悵然。「可惜,我倒滿想知道是誰勝誰敗呢。」
他已經懂了,生命是前進的,停留在傷痛裡只會讓逝者無法安心的離去。他們該為了還有緊密相依的手足感到慶幸,而不是因為被孤獨遺留而深陷痛苦。他可以想像,若是父母看到他們兄妹都已克服了自己的障礙,在天上定是笑得合不攏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