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幽暗的騎樓裡,身邊儘是一排熄燈關門的店面,他就像走進一條大黑蛇的肚子裡,怎麼走也找不到光亮。他一邊走,一邊還得閃避胡亂停放的摩托車,以及注意匆高匆低的地面,他不由得越走越急,越走越煩,伸手便往口袋摸香菸。
眼睛驀地感到刺痛,他抬起頭來,原來是便利商店的明亮燈光,他用力眨眼,花了幾秒鐘才適應亮如白晝的強烈光線,視線停在大片玻璃上掛著的咖啡標誌,手指頭往菸盒捏了一下,終究沒有拿出來。
走進便利商店,他點了一杯拿鐵,再買了一份晚報,來到大片落地玻璃前的吧檯桌坐下,讓自己成為便利商店裡的一景。
喝了一口溫甜的咖啡,隨意瀏覽報紙標題;手機鈐響,他拿起來看,果然是蔣琳打來的,他沒有接聽,而是很沒風度地切掉。
這不是他的作風。在以往,他隨便也能哈啦兩句,但今晚,他累了,再也不想跟半生不熟的女人打哈哈,她們虛偽,他也虛偽啊。
剝開「吳嘉凱」的身份、財富和臉皮,他還能剩下什麼?她們會喜歡他什麼?又愛他什麼?
打開通訊錄,他抬起頭,向映在玻璃上的自己露出嘲諷的苦笑。還留這些名字幹嘛?給他這個三太子選妃啊?
沒意義了。他從第一個女人的名字刪起,刪了三個,他知道後面還有一大串,再刪下去,他的指頭一定會抽筋。
喝下一口咖啡,他靈光一閃,指頭按了兩三下,立刻找到那個筆劃很多的熟悉名字,興匆匆便按了下去。
「喂?」悶悶的聲音接起電話。
「啊!抱歉。」他頓覺自己太過衝動,記得她在赫爾辛基簽約的那晚,也是這種愛困聲。「你睡了?這麼晚打給你。」
「沒。」
「我想換掉我私人專用的手機號碼。」長話短說吧。
「喔。」
「我以前給過太多人手機號碼,所以現在有一堆不想接、卻又不得不接的電話,自以為是social,維持人際關係,其實是自找麻煩,有時候還會干擾到公事,換個號碼比較清靜。」
「唔。」
「我在想……」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欲罷不能地說下去:「過一兩個星期,你如果在八卦雜誌看到有關我的報導,看看就算了,不要當真。」
「咦?」
「呵!」他自嘲著:「有圖有真相,事實就是事實,大家怎能不當真呢?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拍到,沒什麼了不起。她想營造某種假相,就讓她去營造吧,等過一陣子大家就知道,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哎,奇怪了,以前我從來不在意這種事的……」
「副總,」那邊有些聲響。「你等等,我馬上打給你。」
放下手機,他有一絲絲悵然,好不容易說出想說的話,她就掛了電話,而且她一直沒什麼回應,果真是打擾到她了嗎?
是否她正在跟男人溫存?據他跟靜香那幾個女孩子的旁敲側擊,茜倩副理似乎沒有男朋友;但,沒男朋友,不代表她沒有床伴啊。
窗外一片暗黑,車子也少了,對面的屋子裡,多少人家已然入睡?那一盞昏黃的燈光是學子在用功呢?還是陪伴夫妻枕邊談心的床頭燈?
心底湧起深深的孤寂。三太子被人捧得高高地膜拜,高處不勝寒啊。
手機唱起歌來,將他從暗夜拉回光明,他立刻接起。
「在忙?」
「我剛剛在敷臉,泥巴硬硬的,不好講話。」
「哈!」他開懷大笑,那些讓他雞皮疙瘩掉滿地的寂寞文藝字眼全被拋進了外頭的黑暗,光想像她頂著一張硬梆梆的泥巴臉,他就忍不住拿指頭畫向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大笑臉,愉快地說:「敷完了?」
「敷一半,洗掉了。」
那聲音不大客氣,他知道這樣子佔據她的美容時間是有些霸道,更是無禮,但他就是想找她說話,無需理由,也無需猶疑;就像他確定成為翔飛接班人的那晚,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半夜就拿著手機看她的名字,直到確定她結束晚宴回到飯店,他立刻尋到了她。
「你知道我在哪裡嗎?」他心情轉好,扯開領帶,開始聊天。
「這麼晚了,該不會是跑到山上找領角鵑吧?」
「悟——不——」他學了領角鵑的叫聲,低低的,充滿回音似地,隨即笑說:「哈!我都快變成夜行性動物了,我在便利商店喝咖啡啦。」
「副總,都半夜了你還喝咖啡!晚上會睡不著的。趕快回家,你爸爸還在等你呀。」她催促著他。
「我爸現在不等我了。」他想像她板起臉孔的模樣,忍不住又笑說:「他說他操勞一生,幹嘛還要陪兒子一起累;他不管了,真的什麼都不管了,連我們家族企業的幾個董事長也都辭掉,每天就是打太極拳、學國畫。 」
「學國畫?我爸爸認識的都是西畫老師,抱歉沒幫上忙。」
「還是謝謝你幫我爸介紹,他是後來才決定跟我二姑丈一起學。」
「沈董也在學國畫?」她很驚訝。
「我二姑丈可是大畫家喔,他專長油畫,還有一間專門陳列他畫作的想飛藝廊。噓噓,不能說的,這是最高機密。」
「想飛?蕭昱飛?」她更驚訝了。
「你聯想力很豐富。沒錯,『想飛』這名字正是我妹妹取的。哎,與其說這麼多,不如這星期日有空,我帶你去瞧瞧。」
「這星期……呃,不行,我有同學會。」
「下星期呢?」
「下星期我……啊,時間很難喬,不如副總你給我地址,我有空就會去看。」
「也好。反正我二姑丈的畫平易近人,你一定看得懂,不需要我這個門外漢解說,搞不好我妹妹來解說還比較深入呢。」
他看著玻璃裡眉飛色舞的男人笑臉,語氣仍然維持高亢興奮,眼睛裡卻打了大大的問號。
她在避他?似乎打從她出差回來後,就一直在避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