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他餓壞了,忙著吃便當,當然沉默了。
「你什麼時候開始賞鳥?」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鳥。
「什麼時候?」她一愣,稍微想了一下,恍恍跌入了遙遠的記憶裡。「三歲還四歲吧。」
「三歲?四歲?」他驚訝極了。
「你也許以為那麼小沒記憶,有的,我印象很深。我三歲時,爸媽離婚,爸爸要去外國流浪當畫家,自動放棄撫養權;媽媽要在台北賺錢,所以將我托給鄉下的阿公阿嬤。那時候我總覺得大人很吵,爸爸跟媽媽吵,回去鄉下,阿公阿嬤也跟媽媽大小聲,然後舅媽又來罵我,我很害怕,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一個人拿小板凳坐在外面哭,忽然一隻圓圓胖胖灰灰藍藍的小鳥飛到我前面,紅褐色的尾毛一翹一翹的,好像想跟我說話,你說,這是什麼鳥呢?」
「喔!」想像中的委屈流淚小女孩陡然長大,變成眼前清麗成熟的女子,他察覺她的反問,立刻說:「鉛色水鶫?」
「嗯。我是長大之後才知道的。」她繼續說:「那時候傻呼呼的,很好奇,看它飛到哪裡,就追到哪裡。我阿公家附近有一條小溪,溪邊石頭縫有一個鳥巢,我就在那裡蹲了一下午,看這對鉛色水鶫夫妻抓蟲餵它們的小孩,快天黑時才被大人找到,被媽媽打了一頓。」
「你小時候……」
「不悲慘啦。」她露出笑容,搖頭說:「其實阿公阿嬤很疼我,他們只是不喜歡媽媽當初不聽話,離家出走去跟爸爸結婚,後來卻以離婚收場;有時候同住的三舅媽覺得多養一個小孩很麻煩,我阿嬤也會護著我。」
「你現在還常常回鄉下嗎?」
「不回去了。」她低下頭,撫了撫裙子,不知是想撫掉什麼。「我一直住到國中畢業。鄉下生活真的很自由自在,田里不時有奇奇怪怪的鳥飛來,我沒事就看鳥,也沒感覺什麼升學壓力;後來是我媽媽的事業稍微穩定了,就叫我上台北考高中,跟她一起住。高一時,阿公突然車禍走了,為了遺產問題,三個舅舅吵得不可開交,我阿嬤也生病了,她在我高二寒假過世,從此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他默默地咀嚼飯菜,也咀嚼著她所謂不悲慘卻有些孤寂的童年。
「上了大學後,知道有賞鳥團體,便開始參加活動。」她語氣一轉,變得輕快飛揚。「我那時就像從籠子裡放出來的鳥,到處飛,到處看,視野一下子變得廣闊起來,也認識了很多同好,有一陣子很熱中活動,還當幹部,寫文章,編刊物,後來是上班太累,就慢慢推掉了。」
「上班太累?」
「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下班只想休息,沒空整理會務的東西。」
「你年紀大,那我怎麼辦?我還大你一歲咧。」他笑著抗議。
「副總是能者多勞,動小小的腦筋就可以做很多大事,不過……」她停頓片刻,隨即抬眼,很歡樂地說:「不可以忘記吃飯喔。」
「有你在,就不會忘記。」
「呃……」她有些不知所措,又馬上說:「我會提醒你的。」
吳嘉凱放下便當盒,打開也是她付帳的柳橙汁,猶如啜飲她為他準備的咖啡,緩慢地,珍惜地,一口又一口嘗著那冰涼酸甜的滋味。
「副總,」她問道:「你這麼晚還沒回家,有先打個電話嗎?」
「還在公司時,我爸打電話來,叫我事情處理好了就回家吃飯,我跟他說,有些事情我得想一想,他叫我想通了再回家。」
「你爸爸完全放手了。」她可以理解吳董的作法,但這也意謂他獨自承擔的責任更重,她唯一的念頭就是告訴他:「我想……呃,已經是週末,下班了,你該放輕鬆了。」
「是啊,所以我去溜滑梯。」
「不,你溜滑梯的時候還是沒放鬆,你擱著心事。」
「你認為,我陷入低潮不容易走出來?」他深深地注視她。
「不是。相反的,你很能應對挑戰和變化,我只是說……那個,有時候啦,難免還在那個情境的時候,你覺得,嗯,一下子走不出壓力或挫折,你可以、啊,可以打電話跟我說,就當作吐吐苦水,透透氣。」
她說得零零落落,完全不復辦公室說話時的俐落幹練,倒像是初學說話的小女娃兒,試圖用有限的字彙表達出她滿滿的心聲。
「嘿!這麼久以來,我不是有話想說就打電話給你嗎?」他一頓,喝完柳橙汁。「只是今晚忘了。」
「喔。」她感到莫名悵然。
「不過呢,就算沒遇到你,晚些我還是會打電話跟你聊聊。」
「那你就不要客氣啊。」
「好!我會很不客氣的佔用你敷臉的時間。」他故意拿出手機,左瞧右瞧。「老是打電話很傷的,給電信公司賺不少錢,不如以後我就在辦公室喊你一起走,咱一起去吃飯,這樣比較省事。」
「不行!」
這一聲堅決但驚慌的「不行」反倒讓他逸出微笑。夜晚早就不冷了,打從在小公園遇見她之後,他的心一直是暖的。
她刻意卻不著痕跡的相伴,他懂;一杯及時送上的熱咖啡,無所事事的加班,站在冷風中等他看他,以及這頓便當晚餐,他都懂。
也許,他一整個冬天的步步推進攻勢已經奏效,但在他自以為讓她一步步走向他時,他也同時更加深陷進她所織就的密密柔情網眼裡。
想去愛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漸漸地深了,一如每回跟她相處時,他不想離開——或者說,不願讓她離開他身邊。
經過一整天的奮戰,他已然疲憊不堪。卸下了職場的笑臉和武裝後,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像現在這樣,安靜、閒散地坐著,漫無邊際地聊著,隨興地笑著,交流著彼此的生活,深入瞭解彼此的心事……
能不能每天都過上這樣的日子?
一部警車開過來,就直接停在他們前面的馬路邊,他們不禁面面相覷,同樣的念頭都是今晚怎麼跟警察這麼有緣?